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22 薩爾瓦多的馬祖人(中) 文/劉宏文

  • 2022-08-14
 ▲民國63年底剛完成入伍訓的陸軍官校47期馬祖青年,圖第1排坐中為陳敬忠。

 ▲民國63年底剛完成入伍訓的陸軍官校47期馬祖青年,圖第1排坐中為陳敬忠。

五、聖火燒到手臂上

薩爾瓦多軍校成績評定分成四大項,學業、品德、實習、體能。學業、品德的要求,世界皆同;實習是指執行實習任務時的工作表現,譬如擔任衛兵勤務,必須對現場狀況、突發事件、長官動態等的掌握程度;其中最關乎學生是否能繼續留在學校或被淘汰。就是體能要求。

軍校日常操課大約是這樣。早上四點四十分起床,晨間操練、盥洗,早餐、上學科課程;下午先上兩節教室課,接著是二小時體能課。每星期一、三、五基本教練或戰技訓練,二、四、六則是體育課。每天晚點名後還要雙手抱後頸做五百次徒手深蹲,做完全身濕透熱氣蒸騰,保證一夜好眠。陳敬忠最感煎熬的即是每日下午,考驗體能極限的魔鬼操練。先是十分鐘暖身操,然後全連跑步,接下來各排帶開出操一個多小時,收操前再全連跑步,結結實實、無停無歇,操滿二小時。

陳敬忠回想,以前在鳳山官校的入伍教育,體能訓練也極其嚴格,然而較之薩爾瓦多軍校,無論內涵或力度,完全處於不同等級。譬如草皮運動,陸官入伍訓練是十二個班輪流做,跑、跳、爬、滾,兩節課下來,真正操練時間不過四、五十分鐘;但此地每一天都扎扎實實,從頭到尾一分鐘也不得休息。

他記得,操場旁有一排五層階梯,每層高約六十公分,他們經常只是單調的跑上跑下,無間斷一個小時,汗如雨下、疲累到雙腿麻痹似乎已不屬己身。還有結合草皮運動的所謂「樹榦操」,抱著一節水桶粗的樹幹,奔跑、翻滾、互拋,直到全排所有人都已嘔吐,排長這才發出滿意的笑聲,有如完成一件傑作般的揚長而去。

那時有位薩國同學,非常特殊,他待人周到有禮,裡裡外外散發出謙和、尊貴的優雅氣質。他體能特別優異,無論怎麼操練,都能以意志控制交感神經,堅持不吐。同學們受不了無止盡的翻滾跑跳,都已吐過一輪,當求救的眼光朝向他,他便手摳喉嚨,「喔喔」假裝嘔幾聲,幫助整排同學結束當日艱苦的訓練。一年級唸完,他的成績全期第一,保送墨西哥軍校,後來又去美國學飛行。民國八十一年底,陳敬忠回薩爾瓦多任武官時,年紀輕輕的他,即已擔任薩國空軍副總司令的要職。

由於這所薩國唯一軍校施行菁英政策,每年僅二成學生(約二十人)能順利畢業。因此,四年的磨練,其實是不斷篩選淘汰的過程。從身體強度以及心理素質的角度,檢視學業、體能、品德與實習的表現。對於因傷休養超過時限,或被考核為體能不適合軍旅的學生,長官會私下約談,或在操場上大家筋疲力盡的場合,數落是非,語氣極盡羞辱。

譬如:「你長得這麼抱歉,是絕對畢不了業的!」「你這個軟趴趴沒用的東西,不要浪費時間,現在就離開吧!」「我看你根本是個娘娘腔,全身上下沒有一根筋適合當軍人!」甚至說出:「你上星期禁足,我看到你的女朋友跟別的男人在一起!」無所不用其極的考驗,直到該員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早上提出申請,下午即揹著行囊離校。

陳敬忠記得,一年級結束前,學校例行辦理運動會,全校學生著長袖操作服,戴小帽、背包、帶槍,車子載到十五公里外的港口,從海平面往回跑上坡,抵達海拔六百米的學校,第一名可得到校運會持聖火進場的榮譽。站在陳敬忠右手邊名叫「奧斯多卡」的同學,身材高瘦,領先所有人奪得冠軍。當天下午,「奧斯多卡」手持聖火,非常風光地跑向聖火台。可能因為火把製作疏漏,燃油牽引火苗從他赤裸的手臂流下,皮膚嚴重灼傷,但這位冠軍面不改色,仍緊握火把,堅持點燃聖火台。即使表現如此堅忍神勇,他仍然沒有通過後續考評,軍校退學後他重新讀大學,後來成為一名兒科醫生。

還有一位,跟陳敬忠私交很好的同班同學,全程一直跑在領先群,才剛抵達校門,驟然癱倒,再也沒有爬起來。這位同學善良開朗,家境優渥,是獨生子,父親是薩國名人,也是我們大使的好友。歷經多年,當陳敬忠再次以武官身分回到薩爾瓦多,這位悲傷的父親,仍然未走出喪子之痛的陰影。陳敬忠說,他的西班牙文名字,即是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薩國好友。

六、 打了你才不會忘記我

薩國軍校貫徹學長制,高年級學長可以體罰學弟,被盯上的學弟在「特別訓練」侍候下,身心煎熬,很少能順利畢業。

有一次,一位公認四年級最優秀的實習士官長,在野外排戰鬥射擊訓練時,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叫陳敬忠站在一棵大樹下,然後對準樹上的蜂巢開槍,驚慌的蜂群瘋狂湧出,圍著陳敬忠猛叮,士官長步槍上膛喝令他「不許動!」陳敬忠不動如山,頭上、臉上腫起十幾個大包,兩個眼睛都瞇成一線。那位士官長居然說:「chinito,你愈來愈像中國人了!」這是種族歧視,陳敬忠忍住了。他那時心想,這是學長的激將法,無論如何,他要堅持,絕不上當。十五年後,他們在薩國軍官俱樂部巧遇,士官長已官拜中校,他主動提起這段往事,並對陳敬忠的太太豎起大拇指:「妳先生的服從性一流,沒話說!」

還有一次,陳敬忠在寢室整理內務,一位學長經過,突然對他說:「我好像還沒打過你?」陳敬忠知道這位學長,他是國防部長的兒子。

陳敬忠笑一笑:「沒有。」

學長說:「打了你,你才會記得我。」

陳敬忠忙說:「我不會忘記你的!」

學長說:「少囉嗦,站好,我要打你了!」

話才說完,重拳猛然揮過來。那學長身長一米八零,魁梧高壯。「碰」一聲,陳敬忠胸前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踉蹌倒退好幾步。陳敬忠雖然挨打,但隱約感覺此人並無惡意,他是真的希望陳敬忠留下印象「勿忘我」。後來陳敬忠任薩國武官,還特地邀請學長及他的父母、家人,由太太親自下廚,在寓所招待敘舊。

就是這種菁英培育的思考,軍校生淘汰比例非常高。陳敬忠同期的錄取新生有八十二人報到,加上台灣二人,巴拿馬二人,共八十六人。他被編在第一排第一班排頭算起第三位,同去的學長編在第二排。一年級結束,僅剩三十三人升上二年級,離開的五十三人中有一半是因為課業不及格或受傷休養超過時限;另一半體能支撐不住,無法承受高強度的訓練而自行退學。一起從台灣來的陸官學長,也因為背部和膝蓋受傷,在開學五個月後就抱憾回國。與陳敬忠同一班的十名同學,最後僅二人畢業,陳敬忠是其中之一。

七、 是雨水也是淚水

升上二年級以後,才剛開學,後來擔任薩國副總長的排長,約談陳敬忠。排長說,因為他是外國學生,語言不通,一年級僅要求體能過關,學科成績都以及格採計;二年級起,一律與本地生同樣標準,一起出操,一起測驗,考幾分算幾分,不再通融。

陳敬忠壓力倍增,經一年磨練,西班牙文聽、講能力固然有所增進,但讀、寫尚未達到應付考試的水平。過沒幾天上兵器課,教官交代第二天筆試。當晚十點,別的同學都已回寢室,陳敬忠留在教室準備功課,他那時手邊僅有一本在台北等待護照時,臨時買的袖珍版西班牙字典。他翻遍字典,就是沒有丹麥製火箭筒的各部元名稱,字典根本沒有收錄詳盡的軍事術語。

那時是薩爾瓦多雨季,教室外淅瀝淅瀝下著雨絲,他想睡又不敢睡,要用功卻無從下手。想到自己從小學、國中到官校預備班,從來都是名列前茅,而今被遺落世界一角,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無人求教也無從訴苦,他從未如此孤單無助。夜已深了,他終須面對明天的考驗,返回寢室的路上,雨勢轉大,他全身濕透,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

陳敬忠清楚知道,自己的學科並不落後,但語言限制了實力發揮。他比所有同學更專注、更努力,抓緊所有課餘時間學習。期間,他經常想起父親漁船上的馬達飛輪,初時以板手用力手搖,飛輪緩緩啟動,一頓一頓地發出喘息一樣的微弱聲音;只要再接再厲持續猛搖,喘息聲音便會連成一條聲線,終於爆出堅實有力「碰碰碰碰」的響聲,漁船順利駛出。二年級結束,他的辛苦累積終於展現成果,聽、說、讀、寫,豁然開朗,馬達穩定發動,一切都變得很自然、很清晰,有如泉水一樣奔湧而出。

民國六十四年九月十五日,薩爾瓦多軍校舉行盛大迎旗典禮,由連戰大使將中華民國國旗交給校長,迎入禮堂,與其他友好國家的國旗一起展示。邦交國大使、武官都來觀禮,加上薩國政要,冠蓋雲集,場面隆重浩大。學校特別選派一位四年級學長擔任掌旗官,陳敬忠是我國交換學生,名正言順被選為護旗兵。當薩爾瓦多國防部樂隊奏起中華民國國歌之時,他一邊跟著大聲唱出,一邊想到年來身心煎熬的血汗磨練,以及身在海外、對家園與祖國的思念,在莊嚴肅穆的旋律觸動下,陳敬忠熱淚盈眶,全身像通電一般顫抖不已。

二年級結束前,空降連有基本跳傘課程,這對已經在操場千錘百鍊的學生,五次輕裝跳傘的難度不高。令人難忘的是,傘訓結束後的授證儀式。結業徽章不是別在衣服上,也不是以螺絲鎖上;而是扣在胸肌上,沒錯,扣在肌肉上。教官將銅製徽章的鉚釘,隔著軍服用力往胸膛按壓,鉚釘穿過軍服刺入肌肉,血絲滲出,在胸前暈成銅板大小的暗紅色。陳敬忠笑笑說,那時年輕,歷經一年多操練,大家胸肌都很發達,皮肉之傷而已!

八、 巴拿馬的美洲學校

民國六十年代,包括薩爾瓦多在內的中南美洲國家,多數是右翼的軍人政府執政。表面平靜無事,其實社會對立暗潮洶湧,政府軍與地下游擊組織之間的鬥爭時斷時續。美國政府在其管轄的巴拿馬運河區,設立一所「美洲學校」,提供拉丁美洲反共國家的軍、士官,接受各項軍事訓練,遏止共產主義的蔓延。在此政策之下,薩爾瓦多軍校每年將三年級學生,送往「美洲學校」,接受五個月的步兵軍官初級班與熱帶叢林作戰訓練。

「美洲學校」除了美國教官之外,同時延攬拉丁美洲優秀軍官現身說法,傳授反游擊戰的經驗。陳敬忠記得,教他們叢林作戰的即是一位哥倫比亞中校,他以歷經多年內戰經驗,講解示範叢林作戰的各項細節,如何狙擊、偽裝、掩護、脫逃…等戰技,繪聲繪影,生動詳實,對來自台灣的陳敬忠而言,可謂大開眼界,受益良多。

陳敬忠說,即使一般射擊訓練「美洲學校」也有獨到之處。M-16步槍射擊靶紙上的目標並不固定一處,小小的方塊呈之字型排列;一發打完,射手立刻調整呼吸瞄準另一靶心,瞄射過程槍口一直保持動態,不但要「準」還要求「快」。根據所耗時間及命中次數,打靶成績分成特等、一等、一般射手三個等級,陳敬忠成績優良,是特等射手。

「美洲學校」的艱苦訓練結束,陳敬忠學科、術科表現優異,首次獲得就讀薩國軍校以來的第一名。美軍上校校長親自頒發榮譽畢業生獎牌,陳敬忠不僅是該校第一個中華民國學生,也因為他傑出的成績,在美洲學校校史館「歷屆薩爾瓦多軍校步兵初級班榮譽畢業生」紀念銅牌上,留下大名。(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