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菸蒂 文/劉宏文

  • 2022-07-03

菸蒂。(劉宏文)

菸蒂。(劉宏文)

【撿菸蒂的姿態】

1992年,馬祖解除戰地政務,至今剛好滿30年。馬祖的寫作朋友,正在醞釀一本《在馬祖生存的三十種姿態》紀念專書,邀請不同世代寫作者,共筆紀錄自1949年以來軍管戒嚴下的島民生活。

今臉書適巧跳出6年前寫的〈菸蒂〉一文,不知是否也算「生存姿態」之一,請大家指教。

陳永青的依爹腰不好,長年躬著身,走路很慢。平日在家捧著一管「薰籠」(水菸袋),走兩步,吸一口,薰管裡的水呼嚕呼嚕響著,家裡的生計就落在陳永青的依嬭身上。

村裡人家都務農,每天挑糞澆水,拔草鋤地;冬天白菜蘿蔔,夏天絲瓜茄子,三天兩天挑到市場賣給阿兵哥,換米換糧。一日三餐外加過節過年,勉強湊和著對付過去。

陳永青依嬭黑黑瘦瘦,終年戴頂斗笠,跟村裡人不一樣,她不種菜。每隔幾天,依嬭就挑著籮筐往福澳去批貨。那時,台灣來的商船泊在福澳港。船來之日,穿著短褲頭的「甲哥」涉過及腰海水,來回接駁舢舨與岸邊,扛各類雜貨,緊實的腿肌在沙灘上踩出凌亂的腳印。臨海一條小街熙來攘往,兩排低矮店面遍佈百貨五金、金飾糕餅、菜館藥行…。除了菸酒米糧在「物質處」批發,其餘日用衣物,紙箔香燭,島上商家都來此躉集轉售。

依嬭挑兩個籮筐,一個盛油餅、麻花、芙蓉酥、鹹餅、麥芽糖、炒米、番薯糖…,都是小孩的零嘴吃食;另一個裝針線、手巾、毛線、織針、頭梳、紙花、花露水、髮油、髻網……,清一色女性用品。她挑著擔子穿鄉走村,有時在自家村裡叫賣,有時也到附近軍營探探,或遠到「南樓頂」山上,那裏有幾戶人家,沒有雜貨店,婦人小孩總會買些吃的、用的。

依嬭也抽菸。走累了,窩在路旁,從籮筐一角取出銅製「薰籠」,再從玻璃瓶裡捏幾綹菸絲,塞入菸管口,輕輕按一下,劃亮火柴,專注地以火苗蘸菸絲,啵啵吸兩口,再蘸,再吸兩口。菸氣在肺裡憋一會兒,沒等火柴熄滅,就以拇指捺掉菸嘴火星。依嬭心裡想,菸絲快沒了,省點抽,家裡那口佬伙仔還在盼著呢!

這些菸絲都是陳永青撿回來的。上學路上,撞球店、電影院、工地、冰果店、訓練場、營房附近…,凡是軍人出沒地方,都有陳永青的足跡。他不知不覺養成一種能耐,空氣中只要有一絲菸味,他立刻就能找到抽菸的人,在他周圍徘迴,眼角偷瞄,等那人抽完了隨手扔掉,陳永青一個箭步趕上,捺熄菸頭,裝在馬鐵罐裡。

有幾次,抽菸的阿兵哥不耐陳永青盯看,將抽完的菸狠狠踩在腳底,來回摩擦,直到整個菸頭稀爛。陳永青不說話,默默走開。

天氣好的時候,陳永青和依爹把撿到的菸頭剝開,一綹一綹打散,攤在舊報紙上曬太陽,直到鬆鬆軟軟,再分裝到盛豆腐乳的空玻璃罐裡。陳永青只要看到菸絲顏色,就知是「九三」、「八一四」、「國光」還是「新樂園」。陳永青特別不喜歡「寶島」牌,這類菸有濾嘴,一般都抽到底,剩下熏黃的泡棉濾嘴,半點菸絲也摘不到。

有一次,台灣來的京戲團到村裡演出。天還未暗,全村老少都來了,附近駐軍也到了不少,站的、坐的,村公所廣場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陳永青站在人群後面,遠遠望見戲台兩邊的氣燈,熊熊地發出嘶嘶的聲響。背上插著旗子的武生在舞台翻筋斗,鑼鼓聲響徹雲霄。陳永青注意到黑鴉鴉人群裡,星火明滅閃動,許多人趴搭趴搭地抽菸。散場後,滿地都是菸蒂。陳永青盤算,等下氣燈撤走,夜裡一團黑看不真切,明天一早再來撿個乾淨。

第二天,雞猶未啼,陳永青拿著兩個玻璃罐趕到廣場。他頓時傻眼,只見成百上千個菸頭泡在水裡,載浮載沉,有些已經順著嘩嘩的水流飄到水溝。一旁赤著腳的村丁正拿著水桶舀水沖刷,看了陳永青一眼,說:「指導員說,今天民防隊集合訓練,上級長官要來視察,交代我把地沖乾淨。」

小學畢業那年,陳永青跟島上許多人一樣到台灣討生活,不再撿菸蒂了。同伴都到紡織廠、皮革廠、鋼鐵廠上班賺薪水。陳永青不上班,他去工廠承包成衣半成品,加工袖子、領子、口袋…。每天騎摩托車到處找家庭代工,就像依嬭當年,不跟村人種菜,卻挑著籮筐做買賣。

陳永青後來開成衣工廠、玩股票、工廠倒閉、開計程車、賣蔥油餅;後來轉去大陸,做新疆玉生意、房地產,起起伏伏,終於闖出局面。

現在他家有六層樓高,設電梯,一樓客廳非常寬敞,掛滿名家字畫,擺了兩套沙發。客廳櫥櫃正中央,供著一把「薰籠」,銅綠斑斑,在滿櫃古董奇石與玉雕木刻之間顯得非常突兀,那是依爹依嬭遺物,陳永青一直帶在身邊。

陳永青像當年依爹依嬭一樣,菸不離手,他都抽「登喜路」淡菸,據說是全世界尼古丁與焦油含量最低的菸。每枝菸他僅抽幾口,菸灰缸裡捺熄的菸蒂,每枝都有大半截長,彷彿他抽菸僅是為了製造長長的菸蒂。

難道,陳永青要留下長一點的菸蒂給當年的自己麼?(2016/06/27)

(圖片取自網路,在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