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竿故事集之19 梅花釵(下) 文/劉宏文

  • 2022-05-29
 海保部隊平潭子弟,他們都是福清哥。(照片為海保老兵林祖炘先生提供,第二排左四)

 海保部隊平潭子弟,他們都是福清哥。(照片為海保老兵林祖炘先生提供,第二排左四)

 50年代橋仔漁村。

 50年代橋仔漁村。

(四)兵敗

不多久,釵釵集結了二十多人,梅花、安凱、定海都有人加入。他們有的田產被佔、有的親人被害,也有人因為飢荒、逃難,寄望在游擊隊找到出路。闊嘴表弟「小姚」原在福州讀中學,嚮往外邊世界,也跟著他們上山下海。釵釵念他年紀最輕,跟著跋山涉水,擔心他夜間受涼,特別送他一床毛毯。

游擊隊隸屬長樂人林滄圃麾下,他們一方面配合國民黨軍隊,突襲沿海紅軍部隊;另一方面也在海上「做餉」,他們需要籌集糧餉給養隊員,也需要武器彈藥維持火力。那時釵釵對手下嚴厲約法,其一決不搶劫陸上民眾;其二決不取人性命;其三決不搶劫一空。他們只敢在黃岐、筱埕、定海一帶出沒,一則熟悉此地水域,若失敗可水遁逃往外頭山;再則此地人對他陌生,來去自如少牽掛。

一日夜晚,月色希微,鐵殼船悄悄駛近離北竿最近的北茭半島,釵釵帶三人登岸,鐵殼船迅速離開。天亮後,釵釵一行到北茭漁村探查,他們假裝魚販來此批購魚貨,暗中觀察哪裡有紅軍駐紮?兵力如何?彈藥庫在哪裡?順便記下地形地貌。

行走間,突然一女子從臨街一間矮房衝出,一面大喊:「釵釵哥,你安是釵釵哥?」

釵釵大驚,心想行跡敗露,正要轉身逃遁,女子已追上,拉住他:「我是碧霞,你伓記了?我是梅花碧霞啊!」

釵釵定睛一看,果然是當年討鹹滷的瘦小女孩,輪廓依稀幼時模樣,現在已長成黝黑粗壯的婦人了。

釵釵問:「你怎會著此塊(此地)?」

碧霞:「我嬭是此塊人,她主意,把我嫁給表親。」碧霞又說:「我倪囝都生兩只了!」

釵釵攀答幾句,擔心久留出事,掏幾張「紅雞角」紙鈔塞給碧霞,同時婉拒碧霞盛情邀約,藉口鄰村有朋友等著,匆匆離開北茭村。

此時,疲弱的國民黨軍隊一路從南平、順昌而下,已不足威脅日漸坐大的共黨勢力。游擊隊與紅軍正面交鋒,無異以卵擊石。在筱埕的一次偷襲中,闊嘴受傷被捕,當街槍斃,那艘鐵殼船也被紅軍炸沉。釵釵且戰且走,游擊隊弟兄倒的倒,逃的逃。年輕的小姚心思浮動,釵釵看得清楚,他知道,自己正領著這幫兄弟往絕路行去。

一晚,他在筱埕海邊一間廢棄艋寮,集合剩下的六名隊員。他拿出隨身所有盤纏,十三塊「光番(銀元)」攤在桌上,口氣緩慢冷靜,有若交代後事:「我帶大家出來這幾年,博死搏命,對不住大家,現在是決斷時候了。」他指一指光番,繼續說:「我儷長這侈(只剩這麼多),大家齊分,有聚有散,各人顧自己吧!」他見眾人不動,又說:「這款吧!我先拿蜀塊,長下(剩下),汝各儂就好分了!」釵釵取其中一塊,環視眾人:「有日子在,儂家一定會再見面!」眾人不語。

屋外海風呼嘯,茅草屋頂匹啪作響,釵釵推門而出,瞬間即被黑暗吞沒。

(五)碧霞

民國三十八年初,福州與附近鄉鎮已被紅軍盤據,五星旗四處飄揚,有人急著雇船往外逃難,有人因為思鄉情切,趕著從外地返家,兵馬倥傯,情勢非常混亂。黃岐、筱埕、安凱、定海的街市與鄉間,到處張貼布告,重金懸賞,捉拿土匪、特務,惡霸,以及「與人民為敵」的反革命份子。釵釵霍然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在榜上,就在安海人陳逸民旁邊。

八月以後,連江、長樂及沿海多數島嶼已被共產黨控制,國民黨軍隊退至台灣。金門、馬祖隔海與內地火炮對峙,海路斷絕,國共雙方嚴密監控進出港大小船隻。這時,釵釵意會到自己已經無路可走。他與所有熟識之人失去聯絡,更不敢回梅花老家。他晝伏夜出,有如喪家之犬在荒山野外躲躲藏藏,餓了偷番藷,倦了睏破廟。

一天,路過筱埕,空氣中一股熟悉的氣味,他知道那是漁民在「煠蝦鮮」,腦裡突然閃過一個身影,「碧霞!我怎講都無想到碧霞?」有如暗夜行船遠遠望見岸上的風燈,他頓時振奮起來,隨即又覺無比沮喪,他問自己:「這樣會否害了碧霞?」「碧霞會否密報我?」

釵釵思前顧後,還是不由自主往北茭行去,在毫無希望的絕境中,碧霞是他僅有的機會。他走了兩天兩夜,黃昏時候終於看到山下的漁村,許多舢舨、艋艚泊在港灣,一如他幼年在梅花所見。他躲在嶺上樹叢內,直到深夜才摸索下山。當門伊呀打開,碧霞瞪大眼睛,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釵釵很快描述狀況,問碧霞:「你會麻煩嗎?若不方便,我此刻就走。」

碧霞說:「釵釵哥,你勿說者話,你可塓(躲)此所。」

釵釵以他這兩年闖蕩的經驗,立刻說:「塓你厝儥使(不行),遲快會給人捌傳(知道)。」

碧霞想了一下:「我山頂有蜀間草寮,你可塓許所(那裏)。」

「會使(可以)!」釵釵鬆一口氣。

碧霞說:「你今晡(晚)先住我厝,明旦再帶你去草寮。」

「儥使,我儥使住你厝!明旦起早,你到山嶺樹林討(找)我。」釵釵說罷,不等碧霞回話,立即推門而出,消失在黑暗之中。

次日,碧霞與釵釵在嶺上會面,她帶釵釵尋到山坳。草寮已經半倒,堆滿曬乾的茅草,藏在草堆中非常隱密。釵釵解開隨身包袱,全身放鬆躺在草垛上。碧霞一眼看到破布纏繞的兩支手槍,有些驚懼,釵釵不語。碧霞定一下神,像什麼都沒有看到,隨即說,這處是她丈夫家柴埕,她平日來此割柴,曝乾後挑下山賣給商家,多出的就堆在草寮存放。碧霞說:「這裡偏僻,除了自己,平常不會有人來。」

釵釵這才想起,昨晚似乎沒有看到碧霞丈夫。

碧霞嘆口氣:「我命儥(不)好,丈夫前兩年出海,做風勃暴,船沉了,就總款沒轉來(不再回來)。」釵釵不知如何安慰,兩人不響。

此後,碧霞每隔一、兩日,藉著上山割柴,幫釵釵送飯送菜,同時暗地安排釵釵逃出北茭的船隻。釵釵見碧霞生活並不好過,除了割柴賣錢,她與當年在梅花的母親一樣,幫艋寮挑水,哺養兩個小孩。釵釵只恨自身難保,無力幫碧霞一分。他甚至動念,就此留下與碧霞度過餘生。但他知道,如此只會害了碧霞,也無言面對此刻尚在馬祖等待的妻女。

民國三十九年初,年後不久,碧霞終於等到機會。趁著搖舢舨到附近島礁討沰的空檔,她把船泊到北茭半島一處隱密的海灣,巨大的礁岩遮蔽一切動靜,除了浪花,甚麼都看不見。碧霞找出以前丈夫捕魚用的舊櫓、桅杆、鉤篙、還有兩張替代帆布的草蓆。那晚颳小北風,順風行船,個把鐘頭就可駛抵對面的北竿島。

釵釵上了舢舨,他知道這是碧霞丈夫的遺物。小船沒有編號,即使消失也沒有人知道。他看一眼岸上的碧霞,「大恩不言謝」,朝碧霞點點頭,撐篙頂住礁岩,船很快往外海盪去。暗夜漆黑,海風呼嘯,他知道碧霞仍在大海另一端觀望;他定定神,專心把穩帆繩,以櫓當舵,穩穩往北竿划去。

(六)飄零

天剛破曉,北竿島隱隱在望,天氣寒冷,薄霧輕繞,島上的漁人尚未出海。釵釵熟悉這片水域,他知道此時靠近北竿本島,必然引發守軍機槍掃射。他將舢舨搖向下目(高登),除了討沰的大坵人,那裏尚無部隊。

登岸後,他找了一些枯枝乾草,學大坵人在危難時燃火求援。果然,北竿部隊看到狼煙,派一班士兵,雇了一艘艋艚往下目一探究竟。駛船的漁人一眼認出他,忙說:「是釵釵啊!你何時轉回?」一面告訴槍口對準釵釵的班兵:「他是釵釵,我們自己人!」班兵不敢大意,仍然押著他返回橋仔,送到壁山的團部。

團長姓朱,盤問非常仔細。釵釵據實以告,從跑錨纜、做大艋,一路提及尚在橋仔的東家舊識;到一起出生入死的游擊隊戰友,包括:戍守在白犬的王調勳、林滄圃、黃玉樹、陳逸民等長官,一一道來,如數家珍。朱姓團長仍不相信,釵釵從行囊中取出一把駁殼(二十發手槍)、一把左輪,對朱團長說:「你去查查看,這兩把槍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

次日,朱團長將釵釵連同兩支手槍押到南竿見指揮官。他們聯絡海保部隊,也傳了橋仔幾名證人,終於釋放釵釵。

期間閩北工作處曾與他聯繫,試探回歸部隊的可能。釵釵已厭倦鎮日提心吊膽、生死未卜、槍口下討生活的日子。他回到橋仔,昔日的東家水哥已經過世,源昇號也因兩岸隔絕,錨纜生意徹底崩解。

他以年輕時的漁事技藝,教漁民結繩、做斗、綁萩、繫網,與幾名友人合夥做艋,也受雇船家擔任船老大。閒暇,他喜歡待在梅花同鄉中醫師元泉先生家裡,喝茶聊天,唱唱閩曲。有時也會在艋寮開講,內容都是《三國演義》《封神榜》之類的俠義故事。那時,橋仔人盛傳,釵釵在游擊隊期間,曾牽一艘鹽船到橋仔,他拿一百包鹽請好友「麻面寶俤」變賣處裡,其中八十包給釵釵在南竿的妻女,寶俤得二十包。每到年節,寶俤都請釵釵來家裡共度,除了一敘兄弟之情,也感念釵釵當年的贈鹽與信任。

有好幾年時間,軍方仍不放心,暗地監控釵釵的日常,看他是否與對岸聯繫,派人套他口實,查證他是否對岸的眼線;以致他極少談及加入游擊隊的往事,也幾乎不與住紮白犬的海保部隊來往。即便當年手下小姚轉入海保,他亦不知。

民國四十三年,海保部隊整編後開往金門,多位昔日的戰友退下,成為馬祖最基層的公職人員,有村幹事、教師、警員、小學校長與鄉長。釵釵仍一如往昔,一介平民遊走鄉間,打打小牌,喝喝老酒。有人見釵釵窘迫,送上五百、一千,他也不拒絕;有人擦肩而過,形同陌路,他亦不以為意。

民國六十年代,釵釵遷居台灣,與馬祖斷了聯繫。只知他落腳基隆,曾熱心安排海保部隊一位琴師,參與馬祖同鄉會組織的閩劇團,即便回鄉公演,亦不見他的身影。其後就只剩下「梅花釵」的名號,偶而從老一輩馬祖人的交談中流出。

至於,他當年為何沒有與妻女同住?有否與留在北茭的碧霞聯繫?沒有人知道。(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