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記憶被收納在一匣之內,輕輕撬開,可以把玩往日的一顰一笑、春夏秋冬壓成扁扁的生活明信片,背後寫上心情,還有歲月流逝的成長筆跡。有人說,記憶似夢,親身體驗時歷歷在目。我們弔念失去的時光,然而悲愴驟生,像夢一般的迷茫與飄渺,更甚,我們竟已忘卻,棄之於記憶的暗室,記憶最深的一塊。
情景的聚光燈驟然開啟,強烈白光照得角落裡最幽閉、隱伏的情緒無所遁形,好似一隻蜷縮的小貓,將面目埋在身體裡,羞怯、後悔,帶上一絲微微憤怒。
那是一個午後,風像情人的手臂把我圈抱,輕倚窗頭,望穿整個城市的騷騷欲動。走下樓,街道一如往常的鋪展,平凡的車流蒸騰成早已習慣的噪音,越過轉角,我踏進牛肉麵店。
雖值中午,冷氣卻吹出一陣舒坦,餐廳裡,客人們恣意欣賞自己的碗中之物。我點了一碗麵,在點餐單上畫了一撇,服務員走來。她臉上掛著酒窩,流轉的眼波讓人不禁揚起善意的笑容,凝脂般的手拈起菜單,小碎步向廚房走去。
廚房傳來幾陣呼喊,一會兒,牛肉麵被端上,我滿心期待再看到那可愛的服務生,一抬頭,卻見一老婦的身影。
佈滿皺紋的手微顫的將牛肉湯端上,隨著湯麵一晃一晃,一張被歲月刻畫過的面容模糊映出,我抬頭望她,她遲緩的將麵放下,問我,還有什麼需要吩咐嗎?那眼神開始使我失焦,情景的聚光燈再度開啟。
我們家開餐館,一家幾口的經濟來源,全維繫在這家店。我是個小學生,無憂無慮,常在餐館裡鑽東鑽西,被妳痛罵。記得一次,我打翻客人的湯,客人倏然站起指著我的鼻子,罵出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嚇得呆立原地,妳急忙衝出,逕自訓斥我一頓,強拉著我鞠躬道歉,一下子趕往廚房拿桌布,一下子又舀了一碗湯,堆滿笑臉與歉意的走到客人旁,再三彎腰鞠躬。
我不懂事,但也了解自己製造的似乎只有麻煩,妳在客人面前堆滿微笑,卻在洗碗時,偷偷落淚,在泡沫中洗盡被我和奧客惱怒出的創口。妳沒痛斥我,只是責備我的頑皮,告訴我做人應有的規矩。
數年過了,妳仍在廚房。
打烊後的晚上,我們一同歸家,看著疲憊的身軀,我忍不住說道,多休息吧!把妳拉到鏡前,輕輕搥背,想像把妳的痠痛搥掉、打散,妳閉上眼,輕輕說著我小時候的頑皮事,讓我耳根通紅。
我偷偷瞄向鏡,妳的眉髮鬢角都被擦出幾撮雪白,夜深的時刻,彷彿白色的種子開始發芽、茁壯,甚至強勢的攀在妳頭頂上。我開始懷疑,是我的錯,還是時間早已跟母親耳語,妳躲不掉。
我想起母親妳年輕的身姿,那個端著餐盤,媚眼如絲的女人,在進進出出廚房間,彼此在餐館呼喊間,醒來,頭髮已些許由黑轉灰,由灰化白。我終於知曉妳照鏡子閉眼的原因,當一個人不再青春、不再嚮往鏡中的自己,亦即不再青春。
老婦見我不語,已蹣跚離去,夏日的牛肉湯喝起來格外燙口,即使店裡的冷氣能使人打寒顫。我又見著那可愛的服務生,不禁又憶及匣子中的明信片,如果可以,我願意把母親年輕的容貌壓成明信片,永遠保有著她與孩子們共有的,記憶最深的那一刻。
記憶最深的一塊/臺南一中 黃向暘
- 2022-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