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 囁嚅--中國時報

  • 2015-07-20
 2015年07月20日【/王定國】為了理解我為什麼寫作,母親試著進入這個非她所能的世界,先找認識的字,再猜不懂的詞,然後上下連貫,慢慢揣測出整個句子的意涵,直到把自己弄得疲累不堪。
 那年初冬午後,我母親拿著袋子走進市場,在不同的街攤試吃柳丁,除了挑選甜度,還要求每個都有採摘不久的鮮翠外皮。回家後,她把柳丁直接泡在水中洗淨,再一個個擦乾,整齊疊入早已備好的紙箱,然後開始寫信。
 那年她四十五歲,沒有寫過信,每個字寫得像蒼蠅,看起來是那種手筆放不開的黏膩。但她寫得極為認真,應該是那種偏著臉的坐姿,兩眼盯著困頓的筆心,一筆筆貼著信上的格線直走,像個老花眼的裁縫。
 母親寫好了她的思念,把信摺好,藏在那些柳丁裡面才正式封箱,等著第二天趕上最早班的郵差。但是半夜裡她睡不著,爬下床又把紙箱重新拆開,從裡面挑出表皮最黃熟的一顆,這才放心又把箱子包裹起來。
 那顆柳丁被她放在櫃子的醒眼處,每天悄悄地看它幾眼。
 從我後來的推算,那年的她其實已經出現了憂鬱傾向,卻沒有人發覺。父親並不清楚什麼是憂鬱,凡是任何一種細微的心思藏在深處,他都沒有能力去察覺,只知道每天午睡醒來就應該備貨出門,載著她趕往三公里外的一條巷子,把那鎖在柱子下的鐵皮攤子推到夜市,直到凌晨才一起回家。
 話說回來,那裝滿柳丁的包裹雖然寄出去了,卻一直困在基隆碼頭,和其他貨物堆在一起等待船班。那時開往馬祖的補給船叫雲台號,枯等了一個月的風浪才開始飄洋過海,慢慢飄呀飄,飄到天亮還在浪裡徘徊,船上載滿了馬祖的居民、回航的軍士、一捆捆的天涯情書,以及像我半年前一樣茫然渡海的部隊新兵。
 母親收到我的回信時,已經是隔年的春天。
 此後她再也沒有寫過第二封信,每封家書都由父親執筆,他雖然沒有念完小學,卻有一手天生好字,行筆頗有渾然天成的氣韻,可惜簡短的文句只能承載他作為刻板父親的嚴密規格,從「吾兒來信收悉」到「務要保重身體」一脈相傳,沒有多餘的峰迴路轉,自然沒讓我看出母親憂鬱的訊息。
 多年後回憶起來,她終於談起了那件包裹。原來她收到我的回信時,第一個動作就是剝開那顆已經乾癟的柳丁,當她發現裡面的果肉依然完好如初──這一刻讓她等太久了,幾乎就是無數個黑夜換來的黎明,那含在嘴裡的滋味使她一瞬間激動地狂掉著淚水。
 如同那顆柳丁一路牽掛而來的心思,我後來才知道她也在悄悄閱讀,為了理解我為什麼寫作,她試著進入這個非她所能的世界,先找認識的字,再猜不懂的詞,然後上下連貫,慢慢揣測出整個句子的意涵,直到把自己弄得疲累不堪。
 有一天我的小說登出來,她指著標題問我:
 「這兩字欲按怎唸?」
 「囁嚅。」
 「煉乳?」
 「ㄋㄧㄝ……。」
 「意思是啥?」
 「嗯,意思就親像咱想欲講話,有話講袂出來……」
 她有點驚喜,好像問對了一個詞,趕緊跟著默唸了幾遍。我想問她已經讀到哪裡了,是否體會得出故事裡的含意,後來並沒有問,因為她已經默默地點著頭,彷彿我那麼簡短的解釋已經穿入她的內心。(中國時報)
 新聞來源: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50720000680-26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