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小說】3之1  家:(不可)同日而語--自由時報

  • 2016-01-24
圖◎阿力金吉兒

圖◎阿力金吉兒

 2016-01-24 ◎蘇偉貞 圖◎阿力金吉兒
 也許人們並不知道,你不需要愛一個人才會對他念念不忘。
 總在南北移動,久了,自以為哪裡都待不住,可,這次,決定試驗「以為」,便在空置久矣(週期性家居短待,慣在自成一室一廳單人沙發、邊桌活動寫讀看電視)的書桌前坐下,升窗廉、開窗,時間拉長後,視線被什麼吸引從桌面回神遠望出去,眼前的確有什麼被移動了,抬頭低頭一瞬,有種錯覺拉力,一切連續著,誰都沒離開。
 之前的家,不是這樣的。
 活著的我們,哪裡知道什麼死亡。因此,只能以回憶敘事。
 所以,是這樣的,大疤,你已經不在了,我硬要把你跟現在的世界綁在一起,甚至延續至孫輩樵,橫著來的隱瞞路線帶他重慶找失聯的孝弟女兒、暑假讓他單人飛新加坡你乾女兒家、和我研究生逾齡瘋玩、縱容他夜貓子養成、混假文青咖啡店看書寫功課上網、深夜溜出去吃消夜、亂跨電影分級制……也許壓根兒明白,這樣才有理由留在這個家,就當生活自然而然過著無有斷裂。(是啊,總是被問:「還住在原來的地方?」甚至樓上樓下鄰居偶遇時都好訝異:「以為你搬走了。」)繼續家常日子當你現世的親人一員。我用了長拍鏡頭的眼光,落落長記憶全貌裡一些揮之不去的畫面、氣味、音樂、事件……皆錄下,再剪接。時間線消失了,你看,經過剪接,每一組事件,都沒離開正在進行的現實裡。(所以,我們的日子無縫接軌啦!)
 但還是不一樣了。好比,如果你還活著,我不可能重返台南,(不是說不陪伴老父,而是,不會那麼清楚地意識到,生命的界限與返復。)不可能遷出舊家,(剔肉還父剮骨還母的哪吒?)支離破碎不成形地被太上老君學校單身宿舍收留重塑自在魂魄。比我想像來得多的衣服盥洗寢具什物,立燈、單人沙發床,卻也都塞進3000cc四輪驅動五門休旅車腹,啊!一趟就解決了!流暢無礙的現代吉普賽移動,比遠遊還簡單。有時候,覺得個人行程或隱私權,真被高估了,獨居,這已經是現代人普遍且時常的經歷。誰還藏得住自己呢?
 七坪衛浴套房,選定面南落地窗東西向頂牆掀開沙發床,鋪好床單枕頭套被,組構好立燈放窗角,衣服上架入櫃,黃昏倏忽降臨,相隔兩百公尺距離學生宿舍平面圖窗對窗,有光的房間會有眼睛發現原本幽暗空窟窿有了光點?我一個人的房間。之前,和母親同住五年,忙著重建父後家庭。現在,竟有種自我放逐之感,奇異地比想像輕鬆自在。至於台北那邊也有類似的進進出出掙扎,大疤死,一度;婆婆死,二度,孫女漁出生,三度。家庭重寫進行式。每一刻皆活生生於眼前無能透視默默轉動軸線,且持續轉動中。這頭,父逝後急遽凋零灰敗的舊家,不斷死去,兄弟姊妹自成家族排他性,孤獨,也就不那麼意外了。
 現在是真的「單身宿舍」了。(當時還不知道,獨居就像患了強迫症,盡量把自己在生活裡安頓好。)一切就定位,出門添置必需品,大賣場(後來大賣場不去了,批發概念包裝,用不完的)數大,反而不自由。少數,無忠誠度無契約關係,自由。煮水壼,3M可拋式馬桶刷,有機洗衣皂,清髮精,洗衣籃,曬衣架,盒裝進口藍莓,單片披薩,啤酒,家常生活購物單,因久違而有種刺激感。(很高興沒自動駕駛回到舊家的)回到宿舍,四樓透空天井廊燈廢墟似可疑地暗著,(住了兩個月也沒見過任何住戶,皆早我入遷作息底定,原來是我沒抓到節奏。終於斜對門有了動靜,門口陸續堆擺冰箱、電視、泠氣……紙箱,不久後撤去。門邊二欄塑膠鞋架排放四雙皮鞋、涼鞋、拖鞋、球鞋,偶爾聽見廊道腳步聲,數秒後門縫底滲進一線光,接著轉鑰匙開門,暗進暗出,一定也在想,這層宿舍有人嗎?就這樣長期守株待免,仍然沒建立任何成員的居住檔。有時夜晚宿舍四周散步,但無論從哪個角度,所住的樓層永遠我那間孤零零有光,像忘了熄燈。)朝落地窗,吃著簡單的喬遷第一餐,長望對面燈火螢燦大樓,學生宿舍單一性質空間。這才想到,自己都以為獨居過,其實只是想像。環顧四周,半調子女性主義者自嘲道:「自己的房間呢!」
 宿舍獨居成何種狀態呢?像任何一名晚睡者,和所有人錯開作息,因此,既未在大樓遇熟人,甚至沒跟任何人說起搬進單身宿舍,你的深夜活動清單:洗衣服(咦,和好眼熟的一組西裝褲襯衫內衣褲,待會兒晾一道會不會太曖昧?)、健走(午夜小賣場,十字路口轉角一對跳豆似母女坐矮凳,腳邊簡易菜藍裝大豆鹹菜辣蘿蔔乾水果口味銅鑼燒)、對街PUB喝小酒(憑啥啊!這仨胖瘦高組合簡直勞萊哈台+大鋼牙,啤酒搭貴又難吃英式料理賣翻的咧!)、閱讀(xc#$%^&寫的啥!)、追蹤美國電視影集(我和我的電影演員一起老了,然後他們退到螢光幕的時光持續都還那麼有味道)……像我這樣的夜行者,有著自己的生活。只是,你是你自己的觀眾。
 一如那天面南落地窗景,蘇迪勒颱風路徑。宿舍紅磚牆第一排水文中心,樓館空地散置數十座入夜持續閃爍紅燈的黃漆船形儀像觸礁的小艇,依傍植栽南方樹種雀榕、大王椰子、尤加利……三棵高逾四層樓老榕組成高樹矩陣,阻尼器迎戰巨颱瘋狗浪狂飆橫掃如陷在百慕達海漩渦,(美國海洋與大氣管理局發布的即時氣流動態影像,台灣在地球上被一個明亮而明顯的氣流包圍住,宛如被捲入漩渦之中。)每一枝椏分崩離析拽往不只八方逃命又像波濤洶湧衝浪,(台北101大樓上午6時59分阻尼器擺動幅度達一百公分,破2013年蘇力颱風七十公分的紀錄。)南都風大雨小(你沒電視,樵說台北累積雨量八百毫米),風嘴在大氣吹出無數水珠泡沫、空中翻飛的各式樹葉塑膠袋小雜物(已經有數根男人腰粗樹枝斷裂摔倒地面),倏忽雨水像人臉被左勾拳重揮慢動作激發各形狀水花水珠水泡沫,隨著雨線快動作亂箭朝落地窗飛來,(晨起拉開窗帘乍睹從未見識過的畫面駭異極反抽口氣腳下一個倒退嚕)這使得你所在的房間像極船橋。午後,風雨一度合體,雨勢瞬間增強,能見度低,天涯咫尺,水氣濃霧彌漫如有隻手拉下大幕。影影綽綽眾樹皆竭力表演顛狂,無意志,為無形的力量擺布。景框內各物姿態皆非主觀感覺,世界暫時毫無理性可言。(14:12,居然兩小時後,你就習慣了,斷枝飛跌到陽台撞到窗玻璃,抬頭看了眼又專注鍵按螢幕轉換畫面,幹嘛呢?搜索網路颱風新聞。)救護車笛旋聲呀伊呀伊颯沓來去。宿舍座落在成大醫院動線區。你不動如山觀看。
 傍晚,全台逐漸脫離暴風圈。蘇迪勒將由馬祖進入福建,好長的掠境之旅。風雨稍歇,(單身、罪惡感帶原者、逾齡湊熱鬧傢伙)開車出去覓食透氣,順便看熱鬧。
 愈來愈多人出來活動。陀螺打轉似踅返宿舍,望遠宿舍樓群你的房澄暈燈火跳框而出,孑然如螢火嵌在荒漠岩壁上,就像家的原初畫像。
 所以,敘事總是困難的。
 太深層的事,只剩表面可說。所以,你就單口相聲說書吧,涉及家庭物語,就說形式,不說內容物了。
 曾經,大疤給過你一個形制完整的家。而在給你之前,家庭成員已各自定位。而你哪裡意識到會是如此,待江山底定,將要不要跨進大疤的家門檻那刻,一觸即發的佛洛伊德心理學浮現了,家庭成員老父母前妻倆兒子大楷、塵二(及相處十多年的街坊鄰居)一邊,多數。我呢,自覺在另一邊,少數。如果距離拉開了會不會比較好相處?(好像也來不及了)拉開多遠呢?這年楷十二、塵七歲,於是,只能是就地立定跳高那麼遠,是的,同位置(拉開的,是層次),卻是一個家到另一個家的距離,(當然,日後你知道了,很多事都是這樣的,感覺很遠,其實只是落差;也有的似乎近,離開後,才發現根本疏離。)單位詞沒變,組員不同罷了,你心裡清楚地直接刪掉可能導致水土不服因素:生育、經濟獨立、購屋……計畫。大疤很少數地反覆說過的一句話:「對人真心,久了,也就是一家人。」話不是對我說,對兩岸開放回鄉探親一票當大疤集體兒子的巴蜀父執輩,少年出三峽活到了前老年未客死異鄉,沒談過戀愛,趕進度快馬加鞭談對象結婚,全無例外地離異喪偶一大家子兒女照單全數接收。「有點年紀才好,懂得安分過日子,花樣少。年輕的,老想著取樂,多累呵!」大疤總這麼安慰父執輩。
 這回,輪到自己,如何安頓,他不勸,但給立場:「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要,就是這個家。」(潛台詞:對一個人真心……)不給任何承諾就是承諾,一向如此。而我,彷彿一腳踩到地雷,進退不得。那個家早已定型,不依任何人改變,誰進去都是後來者,外來者。(那時候,誰能想到大疤會先離開這個家呢?家庭是一個主題遊樂園,設下一道旋轉門,買了入場券的人們進進出出。現在,你手上有一張逾期的票。)婚期於是默劇般無話語無動作僵在舞台上。(大疤另一句不會說出口的潛台詞:「你之前的義氣呢!」是的,大疤,和你站同邊是一回事,和你的家站同邊,基礎是什麼?)那年,大疤三十九歲。(我三十九時,早沒有他那種從頭來的熱情。)
 婚前曲實在太長了,都因為倔強,想有個輸贏。
 直到那天清早,旋律有了缺口。大清早,我媽急聲喚醒我:「快起來,一個大男人就那樣躺在門口!嚇死人!」老娘大早出門買菜,此人打野外累翻似走到鞋櫃將就著半身騰空昏睡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幸好沒出事。」已經連喝幾晚(「跟誰喝啊!」「還用問?當然是朋友,你會跟仇人喝酒嗎?」這樣的對話訂定了交談不長的模式)。
 可這會兒喝掛了為什麼,不談。最後通牒:「別人不能替你結婚過日子。得自己來。對或不對,自己最清楚。所以,要不認了,要不拉倒!」居然如此理直氣壯。也居然理直氣壯之後,醉醉顛顛,還摸得著門,回家似的,且整個人沒醒透,卻有心情自嘲:「你記得王翰〈涼州詞〉?」是啊!「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之前的婚姻,自知不是結婚的料,但清楚必須結婚,在台灣成了這個家族的獨子,傳宗接代是換個說詞的愛情路徑,眼前有個話不多、勤勞、年輕……女孩,不是沒有感情,過了自己那關,一切有了正當性。(敘事開始就是我的罩門,怎麼說?何時說?最後,只能當它是個普通故事。)
 年輕的時候,我們或多或少犯著愛情狂躁症,(Ruth Ellis:「沒有你,我睡不著。」所以廿八歲時殺了廿四歲男友David。)這症狀常以一種被迫害的形式出現。(我寧願是我。但傳統上,我可能被界定為施害者。可怪的,從頭到尾,沒人承認自己是被迫害者。)
 (真希望有更表面敘事手法)愛情狂躁症者,頻頻出擊,查勤根本老招。多年演練,老師長官朋友全面覆蓋,也全面有調侃有不耐有責怪:「噯!拿人當擋箭牌,也得事先通報一聲!懂不懂江湖規矩!」大疤無意辯解,笑罵由之。人生太複雜,我們因此渴望簡單,而不可得,回家淡漠明說:「讓我難堪,我受得了,別去找別人。就不能過兩天安靜日子嗎?」詞嚴往往是一種無情。(如果安靜下來,就會感受到有什麼開始崩解。但那時,我太焦慮。)
 拖沓乏味的後婚姻期,大疤基本夜不歸營慣犯。(從不說清楚每天昏天黑地去哪兒了,只給簡單的答案:「打牌,消夜酒喝多了,沙發上小瞇一下,吃了早餐,回家。」熟了,才聽他糗喝酒打麻將光棍性格杜老爺子,半夜倆奔內湖杜家:「進屋烏裡麻黑,按電燈開關沒亮,懶到沒時間繳費,給剪了電,摸黑湊合了一夜,天亮一看,杜老爺子,你是要搬家還是剛被偷?那亂的,小偷進來一看哭了,以為剛被偷過,沒戲。」最絕的還不是這個,早晨杜老爺子用一塊線離抽絲透光毛巾洗臉,先打濕了,抹上肥皂,慢條斯理搓揉出泡沫,仔細地往臉上一吋吋按摩,都按到了,怕把帕子洗壞似輕洗,再洗臉……「身段之細膩,做張做致,都能賣門票了。」光棍日子長,不拖住時間,要幹嘛!還有杜老爺子沏茶,你喝過嗎?誰也沒喝過,沒喝到都渴死了。這才知道,原來哪兒都沒去,住老妻在加拿大的假光棍杜老爺子或者差不多的朋友處。)
 (待續)
 新聞來源: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952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