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樹之聲/黃美蓉

  • 2003-03-11
「你會愛上這裡的一切。這四天,啊,讓我拿你的行李。」他伸手拿去我的小包袱。 我直逼的凝視他。發現他的皮膚已曬成很好看的棕紅色。 「你比以前帥多了。」我並不隱藏我的欣羨的眼色。 「涼風、鳥叫、梅花、動物,這些會造成健康。」 「我會像你一樣嗎?」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話。 「那當然,如果你要住一段時間的話。不過,只這麼四天,也足夠洗淨你的心靈了。總而言之,海拔一千一百四十八公尺,比台北多接近天堂吧?」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心裡那股悶氣消失了。 他傻楞楞的看著我,我忽然又調皮起來。心裡有什麼在竄動,在飛翔,靈光一閃,我抿著嘴,微笑。 「這麼久沒見,你還是那麼孩子氣。」他咬了咬嘴唇。「你信中提到的什麼抑鬱啊,迷失啊:::小姑娘,是誰把那些字眼裝入你小小的腦袋裡。」 「又教訓人了,早知道就不來。好好的假期跑到深山來聽道:::」 「小瑩,怪我慣壞了你。」他愛悅的一嘆。 「你不必懊悔,我是最最乖的了。」說著、說著,把手搭在他粗粗的臂膀上,我發現他的神色鬆弛了一下。 「幹嘛在信上故作憂鬱狀,把我嚇了一跳。」 「誰要你非跑來這裡教書不可。好好的台北不住,一定要到這裡。害我,害我:::」 「害你什麼?」 「害我,害我:::」我瞪他一眼。「不講了。」 「又孩子氣了。告訴你,這四天住在張老師家,可別讓人家笑話啊。」 「才不會。都是你:::」 「我又不好了?」 「當然。你不是說過嗎?都是你慣壞了。」 樹葉又簌簌有聲,我的心裡又充滿著就要溢出來的情懷。啊,啊,都是你,都是你,總使我長不大,使我覺得欠缺不了你,微風拂著紗巾,我的臉迎向陽光,熱切地,興奮地。 怎麼?那滿滿的抑鬱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真的,不騙你,康紋給了我滿滿的一簍煩悶。她的存在主義,她的變了形旳男朋友,啊啊,那些使我害怕。而你卻不在身邊。不理睬我的懇求,你跑到蠻荒來教書,你不知道我要你,要你要得要命。你一定要跑來蠻荒,蠻荒::: 「蠻荒,蠻荒:::」我喃喃地。 「怎麼?還以為這裡是拿著矛,喝著人血的高山族部落。你沒看見那棟漂亮的教室?還有就要呈現在你眼底下的山地農校:::」 「我,:::我:::我」 「又講不出話來。」他體貼的看著我。 「人家當時不懂事嘛!」 「現在懂了?」 「誰說?你一定要來,我就明白這一切對你的意義。只是受不了你對我那麼不在乎。」我頭低低的說。 「小瑩你不懂。我太在乎了,太在乎了,所以更必須到這兒。我可以忍受現在失去你,卻不能忍受得到你以後才失去你。」他頓了頓。有燦爛的光在瞳孔裡閃耀。「我這麼平凡,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英俊的外表,沒有錦繡的前途。只有誠懇、寬容和愛情。小瑩,那足夠嗎?足夠抵擋密密地包圍著你的金錢、地位、家世而且也具備了誠懇、寬容和愛情的人們……」 我又聽到細細的樹葉聲。 「所以,所以……」 「我懂,我懂。而你不懂,你不懂。」 「不懂什麼?」 不懂為什麼我喜歡聽沙沙的樹葉聲、不懂我愛你那厚厚粗粗的手掌、不懂我那麼欣賞你英挺的鼻子,還有那誠懇的眼神。不懂你就是你,那才是你吸引我的原因。 「我真怕麻煩張老師。」我岔開話題。 「沒關係。這一年來,我發現張老師是一個多才多藝的老師,個性也很忠厚。可惜的是他的太太令人不敢領教。」 「是嗎?」 「哪,就到了,以後就會證實我所說的不錯。」 我們所到的家,是學校的宿舍。很小,一廳三房。張老師外型很帥,像個將軍。張師母看來很庸俗,塊頭相當大。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客廳休息。以後四天,我就在他們家住下來。我不想多提他們,在我這麼短的篇幅裡,不夠容納他們倆人那麼多的故事。事實上,除了晚上在他們房屋裡睡覺外,我不曾留在他們家裡。當然,我總會忘記當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時,必定替他們帶著水果。 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遠處有……。 「這條路使我想到康橋。」 我自語著。漫步在兩旁夾樹的小道。清晨的薄霧裊裊地。我忽然覺得春天的腳步近了。 「多麼美好!好久沒聽到鳥叫了。」我伸開雙手,恨不能擁抱大地。 「都市病只有用大自然醫了。」他說。 我跳躍著,以華爾滋的舞步向前進。 「你知道嗎?我就是愛你那份天真。」他跑小步趕來,一付成年人的語氣。 「所以你來這兒教書?」 「嗯!」 「有一天,我會懂得你,而以你為榮。」 「我會等待那一天。」他說得那麼誠懇,使我恨不得那天就是今天。 「我知道,你不肯回去。」 「小瑩,我……」他的臉神有著無可奈何的一絲令我難過的固執。 「啊,不要管這些了。只要知道我們彼此喜歡就夠了。而且我來這兒,是為快樂,不是為吵架。」 躺在床上,聽到唧唧的蟲鳴。這令人哀傷,又令人安慰的小東西……。我睡不著,我睡不著。康紋說的,我們總不甘心淡泊,不甘心平凡,有那麼美的前程等我們邁進。而我,就放棄一切來到這兒嗎?有流水、有樹聲、有蟲鳴、鳥叫,也有山巒疊翠,懸巖峭壁,這些代表什麼?大自然?天真?純樸?可愛?難道我只能在這種地方呆一輩子?彼此喜歡又怎樣?也許將來,對於這些我所表現的只不過一笑罷了。唉,這些觀念會是天路歷程裡的獅子嗎? 第三個美麗的夜晚,我睡得很不安穩。早上起來,你約我到廬山溫泉。我想好好的想一下。你又笑了,無可奈何地。 我毫無目的的走著。終於走到萬大水壩前。我的腦海裡有彩色寬銀幕的背景。秀麗和壯大兼而有之的水壩使我想得很多。什麼希臘、聖哲、沉思、不朽之類的話。然而,我不會跟你談這些,因為我覺得那很肉麻,使人感到俗不可耐。我只是一直想想想,好像那樣就能想出一個道理。其實,什麼用處都沒有。最後,我終於靠在石頭上睡著了。朦朦朧朧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地碰著我的身體,我睜著惺忪的睡眼,我的眼前是你關懷的臉龐。你的夾克正覆蓋我的身體。我自然而然地說: 「很高興你來」。 「我不放心你。」你說。 「過來,坐在我身邊,我要你。」 於是,你坐在我身旁。就這樣,我緊緊靠著你,過了三個鐘頭。 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你問我: 「想通沒有?」 「我喜歡你。」 「我想我不能再問了。」你嘆口氣說。 我真的糊塗了。如果我是個追求理想的積極份子也好,那會幫助我不留戀他。而我並不是,我只是不太淡泊罷了。他離我那麼近,近得我能夠觸到他生命的力量。我不會捨得丟下這一切的。我知道。 我們終於去廬山溫泉了。 車子在吊橋前停住。吊橋幌來幌去令我心寒。 「我要走完它,自己一個人。」我告訴他。 他不知道我把吊橋當做一項考驗。事實上這考驗也很兒戲,因為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走完它。 七上八下的到達對岸。很不是滋味。 「你先去洗一個澡,要多喝水。廬山溫泉的水可以治百病。」他說。 我真的大口大口的喝。洗完澡後,渾身舒服,他老早就在外面等我。 除了到水源地煮蛋外,廬山溫泉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