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和愚之間/文勇

  • 2003-02-15
七月中,一列快車沿著熱騰騰的縱貫線往南奔馳。 儘管車內空調系統忠誠地工作,下午兩點鐘的太陽卻仍然透過車窗照在旅客臉上,車身晃動和冷氣機的喘息聲使大部份旅客陷入昏睡中。 李玉琴,一個在台北上車的學生,正慢慢地坐直,端起杯子啜下口水。乾涼的空氣使喉嚨很不舒服。以前坐火車就不會這樣,雖然慢些,但是想起每停一站可以下去溜溜。或者隔著窗跟小販討價還價,那種在回憶裡才能感受的滋味又充滿心頭。當然,時間和文明是不允許停止的,「美好的過去」已成令人嘲笑的一句話。想在坐車時品味窗外活生生的海風、稻草味、綠色自然,只有去鄉村和印刷精美的書裡找了....。 她把思緒從冥想中收回,眼睛卻仍盯著玻璃窗。忽然記起一個教授說的話:「現在這個社會,你得承認,競爭已經是生活的絕大部份,所以不管唸什麼科系,要不給淘汰,要培養實力,除了用心自己功課,如何能廣泛地探索知識更是重要::::。」下面還說的什麼就忘了,反正離不開那些「:::要多讀書、多買書,最近找出了幾本新書,同學們可以看看::::。」真搞不懂他,讀圖書管理,寫的書什麼都有,天文、法律、企管不說,有次還寫了一本婦女大全,聽說荒誕無物,沒出版社願意發行。 「小姐!你笑什麼?」 這才注意到身邊坐個男人,正目不轉睛地瞪著她。 「啊!:::沒什麼:::。」一陣紅雲直泛上臉頰,也不知他觀察自己多久了,應該沒有不雅的舉動落入他眼裡吧!這人穿著紅色花格子衫、白鞋、白褲。但一頭一臉飛揚的毛髮,跟穿的卻搭不上調。「不可能!人會莫名其妙的笑起來!一定有原因吧?」他逼人地問道。發光的鏡片遮住眼睛,猜不透他的心裡想什麼::::。她一時興起頑皮地說:「我為什麼笑啊!因為我愛笑,那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麼過問?」「哈!哈!笑是你的自由,沒錯!可是發問和了解是我的自由。快!告訴我吧!」他整個上半身傾了過去。「喂!請你尊重點:::。」她緊張的說。不等她講完,男人傲慢道:「尊重?我只尊重真理,女子絕非真理,我不須尊重!」說完他隨意地靠在椅背上,也不管別人有什麼反應,雙手交叉胸前,閉上了眼睛。旅途上的交談,往往都是無聊引起的,除了打發時間,有時確能給你一段奇妙的經驗。李玉琴既羞又惱,心想:「這個不懂禮貌的傢伙,真理?女人?就算我們不是真理,尊重『人』總是應該吧!何況朱伊(Juny)說:『如果沒有女人,在我們生命的起點將失去扶持的力量;中年失去歡樂;老年失去安慰。』對女性不知道尊重,對我又不禮貌,再想我跟你講話,哼!門都沒有!」男人沒有開口。她的氣憤一時未散去,東摸西翻一陣,最後拿出大學國文選,攤在腿上。結果書裡的字沒看進去,倒聽男人均勻的呼吸聲。「氣死我!這人說睡就睡。」她乾脆把書一蓋,也閤上眼睡了。「小女孩!讀那家學校?」陰魂不散的聲音又響起。「哼!」女孩把頭偏到另一邊。「哦!不理我!何必!兩個寂寞人難得碰在一起,大家聊聊不是挺好?」 細聽之下這人先前盛氣不再,代之倒是還算誠意的邀請,如果再拒絕下去,反顯得自己小氣。她睜開眼來,首先入目的竟是雙神氣精靈的發亮眼睛。 「哎!哎!••••你的眼睛!」她失神叫出。 「我的眼睛?•••」 「眼••••眼鏡呢?」 「哦!那個,我拿下了。」他搖搖手上的眼鏡。 「歌德說他痛恨一切戴眼鏡的人,因為他們看清楚了他的皺紋,而他卻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瞭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我是個君子,不以為看清楚你的青春痘是件美妙的事,卻願意讓你看看我的內心世界,這雙眼睛,就是大門,它為你而開••••。」 神經病,這人說話忽冷忽熱,他自己都不害臊! 「聊聊天是可以啦!要我進入你那個幽黑的世界。我想,我還是喜歡站在陽光底下。」她小心地回答。 男人不置可否,又問: 「你還沒說是那間大學的學生?」 女孩一陣反感道: 「咦!怪了!知道我唸那裡,對你而言有那麼重要嗎?」 「問得多傻!知道你唸那,起碼能藉著對那學校的認識,猜出你大概有什麼特質!」他不客氣地道。 「啊!啊!你錯了,你難道不曉得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遠比一個團體對另一團體的差異來得大嗎?」她得意地反問。 「知道!」他篤定地說。 「但是!別忘了,人生活在團體中,一個團體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你無法避免這種影響,久之,團體的特質多少也成了你的特質。我問你讀那也不過想多知道點你的資料,好使這一路上談話更有趣,而我們為這爭執半天,不是浪費唇舌嗎?」 他停了一下又說: 「我看別再討論它了。你是大一的學生?」 「嗯!要升大二!」 「唸了一年大學,感覺怎樣?」 聽到這話,李玉琴卻是怔住,過去一年跑馬燈地又轉了一回,雖然不可謂不多采多姿••••但是••••。 半晌,她訥訥道:「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上課啊,交交朋友、看看書的••••。」 「你不覺得這一年給你很大震撼!」男人耐心地問。 「震撼?或許有吧!剛進去時覺得知識好可怕,像要一口氣淹死你似的。後來麻木了也沒再去多想,反而是最近••••。」 「最近怎麼?」 「最近覺得整個人好像空空的,每天看著人來人往聚聚散散,也不知道我到底屬於那裡。有時閒下來,會想問:我到底是誰?我讀大學的目的是什麼?人生的意義又是什麼?這些大一時天天有人演講,我也都聽過了,只是全不比親身感受的那麼真切••••。哎!」 驀地,她羞紅了臉說: 「跟你講這些幹嘛!」 「去!羞什麼!趁學生時代,多想想總好。不過在我看!這些問題不算嚴重,但卻必須想清楚。」 男人整理一會思緒,接著說: 「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像你這個階段,正是進入心理年齡上的自我認同時期。就我個人對自我認同的了解,覺得它頗切合你的問題,它是在尋找﹃你是誰﹄?你的價值觀、人生觀!尋找自己的路很黑暗,也很痛苦,有的人在路上迷失了,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過。惟一幫助你的,是你對人必能找到自己的信心,你必須參考許多經驗,這些可能莫衷一是,但經過自己的抽絲剝繭,你會找到的。」 男人舔了一下嘴唇繼續說: 「我不能確定你真的能體會我所指的,甚至去實行••••。你能嗎?」 「嗯....!」她茫然地點下頭。 「再來....看你的第三個問題吧!因為我覺得它比第二個問題來得重要。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司馬遷說:夫天者,人之始也。天到底是什麼?宗教家說人的最初來源正是他最後的歸宿,而這最初的來源超乎一切的神體,天主教裡稱之天主,基督教稱之上帝,而中國古書則名之為天。如此一來就是掌理宇宙的精神體了,人生意義在於敬天崇神。信服它,你將永遠幸福,不信它你就永遠痛苦。人文心理學大師馬士洛講:人生在於自我實現。我認為你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就是好好實現你對第三個問題答案所做的詮釋。小女孩!還有三年,好好把握吧!」 男人像講演似地說完,舒了口氣靠在椅墊上。她也陷入了沉思。 火車依然奔馳著,他們之間由於氣氛的和緩,談話卻愈發輕鬆自在,當笑聲傳開的時候,火車已經跑了很遠。 「各位旅客!台南站就要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您準備下車。謝謝!」 「我在台南下,你呢?」男人問。 「我到高雄!」 「哦!」他把這個字拖地很長。 兩人的對話這時反倒拘謹起來,各想著自己的心事。 男人抓抓頭髮先問口:「Anice trip!right!」 「Yes!it certainly is.」女孩應和著。 台南到了,火車速度明顯地慢下來....。 「不給我你的地址嗎?」男人充滿感情地問。 「哦!」 她拿出紙筆,小心寫下家裡、學校的電話、住址,還有李玉琴三個大字!寫完她慢慢遞給他,動作已是十足的溫柔。 「你....?」女孩遲疑地說。 「我應該是沒有名字....不過人家都叫我天才,嗯!....你是個好女孩。我肯定我們會再見面的....。我得下車了。」 他伸出手,他也伸出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之後他就轉身下車....。 女孩心中充塞莫名的情緒,望著他消失在轉角....走出車廂....。 忽然!從月台裡衝出幾個穿白衣的人,粗暴地推開圍在車門的旅客,一人一把抓住了他,他沒有抵抗,順從地掛上了手銬。 女孩忘了方才的情緒,讓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得站起來。這時... 「小姐!很抱歉,打擾你一會!」一個穿戴整齊的青年站在她面前。 她睜大了眼睛...。 「我是台北松山分局的警官,早上我們接到市立療養院的報案,說有一名嚴重的暴力型精神病患脫逃,我們一路追下來,剛在台南攔住他....。」 「你是說....『天才』嗎?」她絕望地問。 「嗯!是的,這人綽號天才,他沒傷害到你吧?」 「沒有!」她急忙搖頭。 「你們確定是他?....」 「不會錯!他大學聯招三次沒考上,好像受不了這種打擊....,哦!車要開了,再見,祝你旅程愉快!」 警官走後她頹然坐下,顯然刺激不小。 「天才,精神病,這多大的諷刺!」 火車繼續前進,一切就像沒發生什麼,只是心靈上的傷痕被留了下來。 她突然想起電影的對白:愚蠢跟神經病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