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永生/燕子

  • 2003-03-05
「這一杯我敬遠方來的X先生。」然後,她又斟滿我和她自己的杯子。 「這一杯我祝福詩人。」她舉起杯子在我眼前搖幌,望著我又望著敏子。 桌上騰起一片笑聲,我們乾杯了。 終席,我幾乎醉了。 在如此歡愉的氣氛中,我一直被留著住了四天。這些好像全是敏子的佈置,而且她在導演著極力使一位有如小鳥活潑的陳美玲小姐向我進攻。我險被她的熱情的火焰所灼傷。 第五天,我離開了她們。車子要開的時候,陳美玲向我揮著手,我看見她眼睛裡洋溢著熱烈而惆悵的表情。車子出站後,遠遠地見她秀美的手臂無力地慢慢垂下。 這以後二個月的時日,我收到陳美玲十九封信,那樣的熱情,那樣的天真。雖則每一個句子都是平淡無奇,但我閉起眼睛在心裡卻能看見一位美麗的少女筆下所描繪的愛情的夢幻的花朵。 不久,我又趕赴到某地。為的是可以會見敏子,伴他到東部。 我按址尋到她住的旅館。其實,她正在房間裡整理衣箱,一種難堪的沈默,我在揣測她像海洋一樣廣闊的心情。久之,她抬起頭向我說: 「美玲要我問候你。」 「呵,呵。」我想起她給我的許多短簡,從褲袋中掏出來,默然遞到敏子手中。 她沒有看,祇端詳信封上娟秀的筆跡: 「美玲是一個好孩子。」然後她又說:「現在讓我祝福你們。」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馬上更正。 「這不是一個好的機遇嗎?」她反詰我。 「主要的是對機遇的判斷。」我借用了她以前說的話。 「我想你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她堅決地說,「我願意為你盡點責任。」 「可是我已經發現真正的生命。」「你沒有對我說起。」她表示懷疑。「你知道這是最近的事。」 她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我。 「現在我知道了,幸福固然有時是猝然而來。但那是努力和追尋途徑中的一種躍進,其實並非偶然。」我像一個學生對教師陳述意見。「你能讓我再說一句話嗎?」 「你說罷。」她直截地回答。 「請你原諒我過去的錯誤。」我的聲音說得很低,但我相信她聽得很清楚。 她沒有特異的表情,只淡漠地回答: 「我應該謝謝你,你成全了我。」 我感到莫大的慚愧,她的寬容,使我更加難過,我真想抱著頭迅速逃走。但是我不能,我已被她牢牢抓住,那是屬於智慧的力,明淨的心靈,人性的完美。假如我一朝失掉它,我的生活必將過於狂亂。此刻我心裡在頌讚她,禮拜她,我搜尋不到適當的詞句來表達。這種情感的激烈的衝動,使我無暇計及的採用了凡庸的句子,那很易被人誤會為一句諛詞: 「你的智慧和心靈以及人性的完美現在已超過乎一切。」 她輕微地笑了:「但是我是一個女人呀,女人需要的不是美麗嗎?」 「你還以為我是和五年前一樣幼稚和愚蠢嗎?」我感到一種不可理解和被揶揄的悲哀。 「那麼你現在要怎樣?」她微笑著我打量我,這份和善增加我的激動和無比的勇氣。 「你想像得到你在我生命裡的地位。」我站起來,靠著窗子,我的臉孔發燒,我看見她沈吟地低下了頭。 立刻,她又抬起了頭注視我:「這對你的幸福只是一種損失。」 「幸福,我找尋它千百次了,但現在才在你身上發現。」我靠近她,她的莊嚴使我不能有一點冒犯,「一個人祇要真正愛過一次,她的生命便可永生不朽了。」 「多可愛多天真的見解。」她說,她輕輕地嘆一口氣。 我搜索所有的字眼,捕捉所有的靈感,竭盡所能把我的語言編織成像天邊彩虹一般的美麗,那將使我生命寄託其中,愛與被愛的花朵無分季節的盛放,但她顯然聽得有點膩煩了,然而她的無動於衷並不能減少我的努力。最後我跟她走下梯,漫步走向市郊。 「不可能的。」坐在一株大樹下,我期待了許久,得到的是這麼一句話,好像法院的判決書。 「永遠不可能嗎?」我有的是時間,我相信它能給我全部希望。 她從地上拾起一枝小樹幹,慢慢地說: 「至少是現在。」 有如月亮走過了淡薄的雲層,我重新看到溫柔的光輝。 這一夜被煩雜的思慮所苦,遲遲不能入眠。陳美玲的影子在我疲倦而又興奮的眼前幌動。她那樣美麗,熱情,在五年前,無疑地她將緊密地滲入我的生活圈中。但是現在,我卻不能委身於這浮面的喜愛,我曲折地走著那麼長的一條線仍舊回復到從前的那個點,敏子在這個點上擴大,形成;成為一個完整的靈魂。 一夜豪雨,多少淒苦,多少想望,到天明時才閉上沈重的眼簾。醒來,茶房遞給我一封信,那是敏子寫的。 我理解你。也許有一天我會回來和你重新走在一條漫長的路上。但現在我卻必須趁早一班的車先走,你回去吧!再見。 失望,惆悵、悔恨,我重再躺在床上。我咀嚼每一個字所包含的深遠的意義。 一年零五個月之後,我從敏子的信中接到陳美玲結婚的請柬。另外卻給我一個一蹶不振的打擊;敏子在嚴重的病中,於是我立刻趕去看她。 病房一片靜穆和莊嚴,我的心像鉛樣沈重。看到她蒼白的臉,已往是那樣的瘦弱,精神是呆滯的,沒有一點生機的希望。 「不要緊,好好的休息。」我不敢把我的悲傷表現出來,強自安慰著她。 她用眼睛表示了一個否定的意思。一隻手無力地從白被當中出來,我緊緊地握住了它,瘦弱、冰涼,像是握住了一束柴枝。 「其實,我已經給了你。」她微弱地說,用遲鈍的眼神補充著她的話意。 「我知道。」我感動著說。 「倒不是求你寬恕----我苦了你。我要自己平靜地歸去。」至此她已咽住了,晶瑩的淚奪眶而出。 「你不要言這樣說。你會好起來的。」我已無力控制自己,淚水一滴一滴流下。 她白色的嘴唇一陣困難的抽搐閉攏上了,眼簾沈重地垂下。我再也忍受不住,俯下身吻著她冰涼的額角,在痛苦的昏迷中失去了知覺。 她的靈敏是超昇了。但我卻還在塵世上受難。 我站在她莊嚴的屍體前,喃喃地說,我相信她能夠聽見的: 「愛情是永遠的。我承受了----你安息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