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來，再沒有比聽到亮兒要結婚的消息，更令人興奮的了，這個孩子終於衝破黑暗，迎向他另一段燦爛的旅途，這麼好的喜訊，我們怎能不高興呢？ 亮兒是一個生下來就兩眼失明的孩子，不幸的，他的同胞姐姐也是個左眼失明的人。 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因為生下這兩個殘缺的孩子，他們的父母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明兒是姐姐，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已三歲，童騃的她，不知人間憂苦，活潑可愛，當她側著臉，閃動著明亮烏黑的右眼，一直拉著我的叫：「蔡阿姨、蔡阿姨」時，我才注意到她那不成比例萎縮的左眼，我怔住了，不知該說什麼話，只愛憐的把她擁入懷裡：：： 就為了女兒的不幸，一個原本幸福美滿的家變了，夫妻兩個人見了面，不言不語，是啊！說什麼呢？心裡的怨、心裡的恨，說出來只有徒增傷感，又於事何補呢？ 明兒的爸爸為了逃避這個令他心疼的家，主動請調至外島服務，一待就是三年。 這段日子，他們的母親心慧，委實夠苦了，一個人含悲忍痛地承受著心靈的鞭笞和折磨。 三年過後，時間終於撫平了他們的遺憾和創痛，那一年，當他們又鼓起勇氣面對挑戰時，亮兒來到他們的生命中，他們真是又驚又喜、又懼又怕，無助的他們，竟依賴起「主」來了，天天祈求祂的指引，祈求祂的賜福，只求給他們一個健全的孩子，他們就心滿意足！ 誰料得到，命運之神待他們竟是如此殘酷，生下來的亮兒，竟然又是一個先天性失明的孩子，兩眼不見眼珠，只是兩團肉而已！ 天啊！多殘忍的事，連續遭到不幸，即使再樂觀、堅強的人，也要崩潰了！ 心慧變得很敏感，很孤僻，幾乎把自己禁閉起來了，只要有人踏進她家大門，她便立刻把孩子抱回房裡，不讓他們見客，她實在是聽怕了那些閒言閒語，以及似關心、似惋惜、又似蔑視的話語：：：，有關近親結婚、遺傳等：：：的種種議論，對心慧來說都已經太遲了！遲了！每一句話都只有更加戳痛她的心罷了！ 對孩子的失望，他們夫妻倆漸漸以「認命」來妥協，由悲觀到樂觀，由消極到積極，只求能對孩子們的未來多盡些心力。 比起姐姐來，亮兒可以說是更不幸，卻也更幸運。 姐姐可以從幼稚園開始，和正常的小朋友們一起讀書、一起玩樂，可以從僅有的一隻眼睛中，看到多彩繽紛的大千世界，而亮兒卻不能，再絢麗的畫面，對他來說也都是黯淡無光！ 然而他又何嘗不是幸運的呢？他看不到別人對他拋過來的異樣眼神，一種使他畏縮、自卑的眼神，他的姐姐卻常需要承受這些，有時候就是小朋友一句無心的戲言，都會刺傷她，使她委曲的對母親哭訴半天。 在亮兒五歲以前，我們很難揣測他小小心靈的寫照，直到有一天，也許正是他隱藏在心底很久的疑惑，他突然搖晃著小腦袋，問舅舅說： 「小舅，為什麼都是黑黑的呢？我摸得到你，為什麼看不到你，你是什麼樣子呢？」 小舅舅被突來的問語，傻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的告訴他： 「舅舅也是一樣，都是黑黑的，什麼都看不到！」 半信半疑的亮兒，好像找到知音，以後就喜歡和舅舅玩，對舅舅問長問短，凡是舅舅喜歡的，他也喜歡，喜歡聽舅舅拉小提琴，聽那如泣如訴的琴聲，常使他著迷。 八歲那年，他的父親把他送到啟明學校，他在那裡從國小、國中，一直到高中。 他很喜歡跟我聊天，只要見到我，他就天南地北的說個沒完，他在學校學到的手藝、專長，點筆的用法，和他喜歡的音樂，都是他津津樂道的。 他常說：「蔡阿姨，我覺得我還是很幸運，比起那些沒機會唸書的，我不是幸福多了嗎？」 在他黑暗的世界裡，他仍然想到光明的一面，這是很難得旳。 有一天他從老師那兒得悉眼角膜移植可以重見光明，興奮的逢人就說：「如果我的眼睛能夠接受移植，有一天我就能夠看見爸、媽、明姐和你們，還有我從沒有看過的一切東西……」彷彿明天他就能復明似的，可憐的孩子，你的眼睛是不可能移植的，然而誰又忍心去粉碎他追求光明的熱望呢？ 從出生到現在，他一直很獨立，連過馬路，在熙攘的人群中，他都不喜歡別人攙他、扶他，他總是說： 「我的路，還長得很哪！你們不如讓我獨自摸索，好培養我獨立、獨行的能力。」 說著、說著，他就已一個人扶著手杖，緩緩穩重的走過了街心。 學校畢業以後，他以優異的成績留任國小部的老師，一晃五年過去，亮兒已廿五歲了。 自從姐姐找到好歸宿，遠嫁新加坡後，他的婚事，一直是我們最關心的，其間，曾經聽說有一位在啟明學校服務的同學，對他表示好感，但是他卻一直不熱衷。只是說了一句： 「只怕將來大家痛苦。」沒頭沒腦的說話，他到底在耽心什麼呢？誰想到，一向樂觀的他，是顧慮到下一代的健康，他說： 「我實在很怕，我再也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樣生活在一片無邊的黑暗裡，不知天有多高，水有多藍，草有多綠，花有多美……這太遺憾了！」 瞧他這麼執拗，三年來大家也不再提這件事了。 一直到今年四月間，明兒帶著出生甫半年的白胖娃兒返國省親，作舅舅的雖然看不到小姪兒烏亮的大眼睛，但是在他興奮的觸摸中，這個小生命，已點燃起他延續生命的一線曙光！ 就這樣，半年後的九月廿八日，我們終於收到了他的喜帖！ 上面還附著二行短句： 「長夜漫漫，黎明在望。 請為我們祝福！」
長夜漫漫/仁仁
- 2003-04-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