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冬天和九九年的早春,我前後去了兩趟馬祖參加「藝術家進駐」活動,此後經常想念起馬祖。我是一個農家子弟,與山巒、田地的因緣極深,但會想念一個海島是令我自己也感到訝異的。我記得每年梅雨季過後,晴朗乾燥的南風一起,我就會彷彿聽到稻穗在風中弄花的婆娑之聲--即使我們家的兩甲梯田已休耕了十五年之久。從馬祖回來之後,我總是在冷天的風中會突然興起一種奇異念頭:此時的我應該在一塊岩石上曝日、享受冬天的陽光;我的耳際會有海浪起伏、那種像計時又像忘年的潮聲;鼻子嗅到的是老婦們曬酒糟和糯米的味道,間或夾帶著陰涼老屋中發酵的老酒味、懸掛於竹篙上的乾魚味,和鋪灑在竹筏上肥美的蝦米味;我的心裡有一種亦被曬乾曬軟的自由,吐吶著一種古老住民的呼吸節奏。 這麼說好像未免太浪漫。但其實正是如此簡單樸素的觸覺、聽覺、味覺、生活步調與日常感受的經驗,最後留下了一種美好的回憶,它潛藏心底,在類似的季節到來時重新喚起這印象,將記憶召回。當我想念馬祖時,我就會思忖候鳥為什麼要不遠千里地飛到另一地去避寒、去覓食這個疑問--一定有某種東西,值得去付出這辛苦代價,在那重洋之外等著;而我正如同一隻候鳥,經常為了一種蝦的口感、酒的氣味、一種陽光的溫度,和一方窗口的景,一再地希望重來舊地。 我第一次去駐村的地方在北竿芹壁。我們幾個寫作、畫畫和攝影朋友抵達的時候,正是滿天陰霾的午後,我至今還記得冷風摧逼中那種山窮水盡似的荒寒感。但村子裡的蕭瑟寂涼並沒有把我們嚇走,步入為我們駐村所準備的房子:一間爬滿了藤蔓植物、剛被當地駐軍清理乾淨的兩層石屋,我們就決定留宿在這個無水無浴廁、只簡單地放著幾張行軍床的屋子。那是一種直覺吧--百來間石屋的村子形勢完好,半彎玦玉似的立於向北的海灣,家家戶戶的窗口開向距離不遠的烏龜島;房子是花崗岩塊所砌,屋內是福州杉木所建,庭前開朗,既不是一般街市中的旅館所能比擬,豈有不留下來的道理? 接下來的幾日,我背著寫生畫具四處走動。我曾沿著戰備車道散步到極富詩意的橋仔港,幾次登上芹山作畫,並與一隻只吹風不覓食的隼鳥對視良久。我曾驚異於村子裡四野開放的雛菊,著迷於「臨水夫人」的傳說:村人說每年正月二十九到臨水夫人廟裡夜宿,所有的疑難,包括婚配的對象好否、今年該養幾隻豬等等大事細事,夢中自會分解、得到答案。我幾次佇立廟前,覺得想解的問題似乎很多,但極目滄海,又覺得無一值得流連困惑,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第二次駐村在南竿牛角村。那裡的聚落雖沒有芹壁保存得那麼完好,但因為住戶較多,人來人往,又是另一種氣息。在上村吃拜拜時,村人用大茶壺把老酒溫熱,加上老薑和黑糖,喝起來極順口,再加上他們人人自誇的上村「雲台老酒」釀酒秘方,毫不提防地就把我們一群藝術家灌醉了。當時馬祖人已經開始自覺地致力於整理、保存老房子,其中一間老屋重整後改裝成酒館,還特意選在我們駐村時開幕,當晚村婦們穿紅戴綠,在廚房裡做了幾道下酒菜,酒糟燒鰻和蔥蒜蝦皮的滋味使我至今不忘。 轉眼幾年過去,聽說芹壁村有民宿可住,有人在那裡開起了咖啡店。南竿的牛角村、津沙村「聚落保存」的概念已更成熟,每年有公家預算整修舊屋。每一次聽到這些消息,無不欣然如聞自家事。我僅只兩次到馬祖駐村,便對那裡的一石一瓦、人情風物留下難以取代的印象,我想這便是那些老房子與人們的老手藝之魅力吧! 最近有當地的朋友說:論及馬祖風物,兩斤蝦皮就可以把銓居騙過來了。此話可以當真||尤其我近日讀到西班牙作家阿慕德娜的小說《露露》,書中提到的上等貝類海鮮「龜足」,正是多年前在芹壁村所吃到、當地婦人於落潮時採收的「佛手」,憶及它的鮮美,就更加添了對馬祖的想念。
想念馬祖/林銓居
- 2003-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