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張亦農(旅台鄉親)

  • 2003-12-23
一輪火紅的夕陽,慢慢的,慢慢的沒入了天際的暮雲。才一眨眼,那雲堆裡突然迸射出萬條光芒,灑向長空;淡淡的雲影,剎時都變作片片躍動的彩霞。宇宙的現象是如此的神奇。獨自坐在山坡上沈思的周小姐,不自主的讚歎著:「啊!真是太美了。」 她再仔細的環顧周圍的景觀:這片丘陵並不高大;卻曲折起伏。一條蜿蜒的公路掩映在半山腰。山丘許多有餘脈,像一隻隻手臂伸向海中,形成了無數的小海灣。四野靜悄悄的,只有海風輕拂著坡上的草木。偶爾有幾隻歸鳥掠過,留下三兩聲輕鳴。她真不敢相信:在國內竟有如此絕塵脫俗的地方。這島上的落日是這樣的絢麗而寧靜。久居大都會的她,似乎到了夢幻中的另一個世界。 循著原路回到旅館,周小姐開始考慮何不在這個島上住一段時間?因為人生經歷了繁華卻又受到挫敗的無奈後,她最需要的是平靜。她要遠離那你爭我奪的骯髒都市,那些是是非非的人群;以撫平這些年來的失意與創傷。況且年華不停的逝去,既然事業與婚姻都失敗,是該重新規劃人生了。而這小島應是避世最理想的地方。 透過引介她來到這個小島度假的那位朋友關係。以她身為名校高材生的學歷;以及在政商界近二十年的歷練,她輕易的就取得這個島上一所國中的代課老師。這可是她作夢也沒想到的工作與地方。 洗盡往日的鉛華,揹著簡單的行囊,她終於再來到這個小島,而且是神聖的為人師表。這就她的灑脫個性。剛來到新環境;且又是新工作,她忙了一陣子。但認真又好強的她,很快就進入狀況;且游刃有餘。所以她能騰出非常多的時間給自己。 那是個放假日,她改完作業後覺得該去島上到處走走看看;尤其那片讓她流連的山坡。但經過多次的搜尋,幾乎跑遍了島上所有的景點,卻找不到舊遊地。最後只能從那次投宿的旅店著手,原來那山坡離學校並不遠,翻兩個山頭就到了。只因為在島上那是邊陲地帶,所以沒沒無聞;但是她卻認為那兒最寧靜、最質樸。同樣的落日晚霞,卻能給人不一樣的感受。所以課餘的閒暇,她總會順著公路散步到這山坡坐一坐。可以聽濤,可以看海;可以醉晚霞;也可以漫不經心地冥想。 有天她照樣又來到這山坡,馬路兩旁的相思樹正開滿金黃色的小花,淡淡的清香隨著海風四處飄蕩。她信步走著,不覺已轉到山坡的另一邊,發現山腳下的小港灣裡竟然還有人家;而且有兩條小船停泊在沙灘上。好奇的她當下就決定一探究竟。 這個澳口非常的狹小,三面圍著高聳的峭壁,再加上樹木的掩映,所以在它的正上方是很難看見的。它的唯一出口是與山溝並行的陡峭小徑。澳裡只有一排房子,約三、四戶人家。隔著一片帶狀的小沙灘就是海,所以漲大潮時海水幾乎可達到門前。這個小島已夠偏僻的了,而這個小村子則更是隱蔽。周小姐又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高興得不得了。因為她就是喜歡這種不被世俗汙染;不被外人干擾的地方。 說也奇怪,這小村子雖有房舍與船隻,但未見一個人影。若說已廢棄他遷,卻似乎又有人跡。管他的,反正她喜歡這地方就是。遇到假日無事,她總會到這裡消磨,或在山坡上坐坐,或在沙灘上走走,獨享這一片寧靜。 那天她又來到沙灘上,海水輕撫著柔白的細沙,灘面平整得像張絨布,她在沙上踩下一排又一排的腳印,心裡舒暢,便情不自禁的啍起歌來,完全的陶然忘我。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她發覺沙灘高頭站著一個人,不免嚇一跳。看看時候也不早了,趕緊收拾了東西匆匆離去。 下次再訪,當她路過一間小屋前時,正好迎面遇見那個男子。她很禮貌的點頭問好;而對方卻怯生生的漲紅著臉不知所措。周小姐見此情景馬上陪笑著說: 「我是某某國中的老師,最近常來這裡走走的。請問你住在這裡嗎?」對方點點頭,一臉憨厚老實的樣子。周小姐覺得他是一個純樸的鄉下人。但話雖如此,以後的行止可不能太放肆了。 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慢慢的由言談中知道他姓林,是自幼生長在這裡的漁夫。妻子已亡故多年,兩個孩子都已長大成家,旅居台灣,他因為不習慣都市生活,就一個人留在老家。趁著年紀還不老邁,在附近海域捕點魚,自給自足,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如果想著看兒孫,隨時把門一關就走,這澳裡目前只剩下他這一戶,其他的早就遷走了。 雖然澳裡的主人回來了,但周小姐每逢假日都會來到沙灘轉一轉。或坐在岸邊渾圓的大石頭上看書報;或赤著腳戲弄著一波又一波輕刷著沙灘的細浪。如果遇著那個男子,總客氣的叫他一聲林大哥;有時候也有寒暄兩句。通常都是她自來自往。無視他的存在;因為他總忙著自己的事;且又木訥又內向,從不會主動開口。不過說實在的,他倆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毫無交集之處。所以,這個澳裡還是一樣的寧靜。 某天,周小姐正坐在水邊的大石頭上看書,一個無意的轉身,竟把提包踢落海中。載浮載沈,卻又撈不著。眼看著越漂越遠,她忽然想到向林大哥求援。他當然義不容辭。先站在大石上辨清方向,然後上衣長褲一脫,噗咚就下水,不久就把周小姐的手提包給撿回。不但如此,還熱心地幫著用淡水沖洗,然後把袋裡的物品一件件涼在沙灘上。他粗中有細,令周小姐刮目相看。盡管兩人都忙著,但周小姐卻近距離的注意到他:一身古銅色的皮膚,體格結實勻稱,完全看不出已是年過半百的男人;而他僅著的淺色內褲,水濕後早已原形畢露。只是林大哥在夏天裡已習慣如此赤膊短褲,所以都沒有什麼警覺;而周小姐也是過來人了,也就不特別在意。反而覺得他質樸得可愛,像一張未著色的白紙,全未受世俗的汙染。他與這兒的環境挺融合的。在涼晒的過程中,兩人還聊了起來。不過他總是非常尊敬的對她,就像當年唸國民小學時那樣,老師是絕對的權威,至高至尊,不可侵犯的。 自從那次搶救皮包事件後,周小姐跟林大哥更熟了。因見他單身一人,有時會帶些食品之類的小東西給他;也順便在他那兒借開水泡麵吃。而林大哥也不吝嗇:如有什麼好吃的海鮮,都會拿出來招待她。兩個人遂成了不搭調的好朋友。但完全合乎情,止乎禮。雖然周小姐長得很好看;但林大哥絕不存有非份之想。而周小姐總覺得他憨厚有男人味,但受高等教育與禮教約束的她,也不敢往偏處想。 一個初夏的傍晚,晚霞燦爛,海風徐徐。林大哥的小漁船正歸航。好一幅漁舟唱晚的景象。早已來到海灘的周小姐見此情境,忽突發奇想的要求說: 「林大哥,今天的黃昏好美,可以載我在港口前面兜圈嗎?我從來沒有坐過這種小船哩。」老師開口了,林大哥怎能拒絕。而且說實在的:老師那麼高尚時髦,對他這鄉下土包子來說當然樂於服務。 在夕陽的餘暉裡,兩個人像情侶似的泛舟海上。在周小姐的感覺這可是太新鮮了,充滿了詩情畫意。試想在萬丈紅塵的都市裡,這是永遠都追尋不到的境界。 小船緩緩的進港,就在要靠岸的那一剎那,突然一個大浪打來,把小船猛力的搶上沙灘。而強烈的後坐力卻把原先立在船頭的周小姐給摔入水裡,弄得全身濕透。兩個人都哈洽大笑起來。 趁著周小姐到屋後的井邊沖洗空檔,林大哥煮了兩碗湯麵;並炸了一盤剛撈回來的小魚。因為天色已暗,必須先吃飽後再送老師回去。 在幽暗的燭光下,周小姐第一次嚐到漁家生活的滋味。跟現代化的都會有天壤之別;似乎回到了原始時代。不過她覺得非常新鮮。正要坐下吃飯,她卻連打了幾個噴嚏。該是著涼了。細心的林大哥,馬上找出一瓶親戚送他的自釀老酒,說喝一杯可以驅寒。周小姐原不善飲,但覺得這種酒甜甜的,非常可口,空著腹連喝大半碗,漸漸地她覺得好舒暢。所以話也多了,也放肆了。 「林大哥,謝謝你的招待,我敬你。」 「林大哥,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寂寞嗎?」 「林大哥,你的身體真棒,真有男人味。」她不停地講著以前不敢說的話。似乎有點醉了。最後竟然走到他的身邊說要親他一下。林大哥不好意思的側身躲避,她的身子一歪卻要摔跤了,林大哥趕緊抱住,她剛趁勢摟住他赤膊的上身。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且又都是過來人了,連老實的林大哥也克制不住。 清晨林大哥還是照樣做他的活,搖著小船捕魚去了。好像昨晚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可是周小姐醒來時就不一樣了;頭疼欲裂,自己怎麼會睡在這低矮髒亂的小房間呢?定神回想,再摸摸自己的身體及衣著,她想起來了。呀!太荒唐了。她又羞又愧,眼淚都掉了下來。急忙換上昨晚涼乾的衣服,頭也不抬的奔回去。 連著幾個假日,都不見周小姐來到這片海灘。接著學期終了暑假開始;周小姐的代課老師也告結束。 揮揮手,就像她來時一樣。她又灑脫的走了。她,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小港灣。 山坡上的野草與叢樹,還是每日迎著海風與夕陽。柔白的沙灘,依是潮起潮落,不曾為誰留下一絲足跡。小灣裡還是一片寧靜與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