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眼看世情/維信

  • 2004-11-21
高老師的畫是從來不笑的。
 老師好吃糖,好抽菸,不好說話。
 當時上課,同學們哄老師吃糖,搶著要老師畫畫,老師邊吃邊畫,畫完了總是說:「可惜,可惜,又糟蹋了一張白紙了。」
 如今一幅留在身邊發黃的字畫,哄老師吃糖時騙來的。有老師打的紅印但沒落款,現在紅印也褪色。自己經過了一番人事,走過少年時的傷心淚痕,也品嘗了一些世故的冷漠,整個人完整了,不再有太多的幻想。老師的畫一直跟著自己漂泊,畫的是一隻公雞帶著一群小雞,當時問老師,為何不畫母雞帶小雞呢?老師眼睛呆滯,悠悠的說:「母雞已經死了」,現在才真懂得老師當時的心。
 師母過世一年,老師跟著去了。
 老師畫的公雞從來不叫,筆墨中流露出來的總沒有雄糾糾氣昂昂的神氣。反而站在孤單的岩石上,緊抿著嘴,垂瀉而下一筆濃墨寫意的雞尾。曾是一腔奔騰的餘韻,激昂在白色的宣紙上,卻是凝望落魄的一筆,翹首等待。原是老師送給他岳父生日祝壽的戲墨,沒想到卻那麼傷感。師母的父親是老師一生的恩人,他只能在「無言」的感恩中,讓「木訥」去說。
 老師抽新樂園,一根接著一根,常常菸屁股燒到底,才會突然把菸蒂甩掉,痛楚的吹吹手指。
 老師很少說話,就是上課要說些什麼,也是在家裡寫好了,上課時叫同學拿著念,老師總覺得沒有任何理論在畫紙上是有生命的。
 老師的畫總是偏愛枯寂的線條,連荷花都是稜稜角角地在濃墨的呢地裡掙扎而出。老師的畫紙上,最溫暖的顏色是「黃土」色,他一生中,最懷念家鄉的土屋老坑,黃色是「家」的顏色,但是逐漸的,蒼白的日子使他的畫面卻增加越來越多的白色,黃色只偶爾的穿插在老婦人的裙角下,除了清明用來描勒天空,其他的顏色總是越加深沉。
 老師愛馬,他的馬就是他的童年,「志在千里」又是一幅他送給岳父的畫,馬沒有蹄,只見滾滾黃沙揚起,老師的馬總是「意在筆先」,像他奔騰的「志」,一剎那落筆,筆墨都不見了,只看無蹄的奔馬,飛揚而去。
 志在千里,難怪老師愛畫飛揚的戰馬。
 柔和著矛盾的性格,老師吃糖像小孩,經常口袋裡塞著滿滿的都是最便宜的水果糖。而老師好抽新樂園香菸,一天三、四包,他抽菸的樣子又像沉思遲暮的老人。永恆的畫意,原是紙上的空白,老師的糖果和香菸,在他的心靈中,是陶然共忘機的組合,其中的滄桑,年輕的我們祇覺得好玩,那裡能懂。
 教我們國畫的時候,老師一隻眼睛已經瞎了,黑黑的洞裡裝一顆玻璃珠,像他愛吃的糖果一樣。他上課時總是戴一幅墨鏡,兩側理短的頭髮,瘦長的身材,走路像忘了魂魄,當時師母過世一年,老師失去他最後的精神支柱,就像他說的,母雞已死了。
 也許是老師最後的一幅畫,他用粗墨的線條勾勒一個按摩者,是老師自己的畫像,按摩者後側立著一位同樣戴墨鏡的婦人,婦人「看著」他們稚齡的幼子, 按摩者微偏的臉看過一條淒冷的街景,遠處一隻瑟縮的野狗。
 老師的畫除了馬,就屬狗畫得最多,馬是老師的理想,狗是他的現實,他筆下的狗都可憐兮兮。有一幅妖艷女子蹓狗的畫,莫不是老師無奈的自嘲。挺著胸脯的女子,牽著一隻肌肉鬆垮的黃狗,老師不正意味著自己,在現實生活的處境,那不祇是貧窮的問題,是他一個藝術家理想的生命,終於志在千里的馬是他遙遠的夢,無家可歸的野狗,卻太清楚的使他感同身受,僅剩的一隻眼睛,支撐他筆端墨跡的象形世界,一隻眼睛看的世界,如何去尋找它的完整?
 師母在老師的嘴裡是「妻」,妻總是包涵太多淒涼,偶爾從老師的話裡知道,師母隨老師來台灣就染上風濕性關節炎,後半生都癱在床上,四肢因病變日漸捲曲,像枯落的秋葉。然而,她卻是老師藝術理想的支柱,是他生命的灌溉者。一個人表現在外面的一切,若一定有一個內在原因推動的話,無疑的,師母是老師的動力。老師過世後,老師兒女們發現老師珍藏師母的日記上有一段話,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全身的血液好像是凝結起來,身體像鉛塊一樣,她意識到死神逼近,但掙扎著告訴自己不能死,她還要為老師照顧孩子,讓老師安心的畫。
 有些畫商希望老師畫些世俗的東西,每次老師那麼憤怒,他悶著抽菸,覺得藝術品不是為了開畫展,更不是為了賣畫而畫的,一件藝術品的生命,只有第一幅是創造,而且只有一幅。創造的東西永遠不能被模仿,一旦形象出現,它就有自己的生命,不再屬於畫家。
 每在這個時候,師母就安慰老師,世俗的價值對真正的藝術家來說是微不足道的。
 就在師母過世那年,除了教課,老師不再畫畫,在家裡他一天坐著抽菸,一句話也不說,他祇說自己是「活死人」,是行屍走肉,就是偶爾動筆,手也是顫抖的,他的畫是給知音看的,知音已去,畫不畫都不重要了。
 當他繪畫生命最充實的時候,總是白天上課,晚上孩子睡了,一個人拿起畫筆,在客廳的燈光下畫到深夜,畫裡都是生活的東西:白菜、蘿蔔、水牛、芭蕉的寫生,江湖賣藝的猴耍,市場買菜提籃子的婦女,幾筆水墨白鵝,一切自然成趣。那時生活清寒,有分享的人就有快樂,日子無論多麼苦澀,有一同品味的伴侶就變得甜美,所以師母的死,給老師打擊太大,老師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最後他也在跌倒受傷不久後,隨師母而去。
 今天畫我,塗塗抹抹,明日的我,任人去說。
 老師九泉之下,莫不還戴著他的墨色眼鏡,一雙眼睛悲慘的捕捉呈現的筆端。一筆的山,他與生俱來白石八大的悲憤,加上野狗奔馬,交織著童年時黃土磚砌的老家,平平的屋頂上凸出煙囪的老家。如今,老師和師母莫不回家了?真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