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父親林光銓先生已走完悠長的八十七歲人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去了。走時迅速安詳﹐臨大去的前三天依然能策杖行動﹐不曾纏綿病榻﹐沒有受到什麼痛苦。這是他自己在多少個清晨﹐敲木魚唸經﹐祈求上天賜給他的福報。馬祖有句俗語「一百歲的老爸也是不捨」﹐近幾年來﹐我們做子女的﹐看著父親日漸衰老﹐罹患大多數老人都有的慢性病﹐為父親最後一段路程憂心。沒有想到父親自己祈求的福報果真降臨﹐我們心中縱有萬般不捨﹐但為父親人生的最後一程﹐竟走得如此平順﹐替他感到欣慰。希望父親就此超拔一切﹐心無罣礙﹐往生西方阿彌陀佛國﹐再也不墮輪迴。
父親在抗戰的最後半年﹐秉持祖父的資本﹐與四叔冒著他人不敢冒的戰亂危險﹐在極為年輕的當時﹐就包購了南竿塘西半澳口所有的丁香魚﹐銷往大陸﹐事業曾經輝煌一時﹐起造了科蹄澳數一數二的青石大屋。但在民國五十年代﹐來到馬港﹐做猛撈蝦皮﹐與當時所有的同行一樣﹐虧損累累。後來開過雜貨店､海產店﹐也承租過他人的房子開過飯館､早餐店。六十年代﹐到北竿人到基隆﹐收購海蜇皮加工﹐投資躍馬漁船﹐始終慘澹經營。一度家中主要經濟來源﹐靠妻女修改洗燙軍服過日子。晚年時又回到老本行﹐在馬港光武街經營雜貨店﹐後來讓給子女﹐還到中正國中開過福利社。綜觀父親一生的事業﹐沒有賺到什麼錢﹐但他始終敢於變通﹐多方嘗試﹐不向命運低頭。或許是命中無財﹐或許是時運不濟﹐但最有可能的或許﹐還是「經營」實在非其長才。
父親的長才在於他的知識﹐他的為人。父親年輕時熱心公益﹐做過馬祖村村長﹐興建馬祖國校的勸募會主委﹐馬祖國校的家長會長。在他同輩份男人們口中的「光銓哥」﹐女人們口中的「光銓伯」﹐這三個字名號可是響噹噹的。當時家中經濟拮据﹐而白犬､北竿來的客人﹐望門投止﹐絡繹不絕。缸中無米﹐仍然設法張羅待客﹐可真難為了我們賢慧的母親。父親一生朋友很多﹐自年青到老﹐交情始終不絕﹐有許多朋友老年不用工作後﹐幾乎日日來相聚﹐聊天講古﹐排遣時光﹐直到老成凋謝殆盡。每走掉一個老友﹐總讓父親欷歔感嘆。
馬祖廟的靈驗﹐吸引八方香客前來求籤﹐而最佳的義務解籤者﹐莫非是父親了。幾乎所有的香客﹐出了媽祖廟﹐就手持籤條到我們家。父親不但能解說籤詩﹐還能解說文中的典故。其中的知識﹐或來自於歷史､或來自於戲文､或來自於小說演義。我們就想不通﹐父親只讀過二年私塾﹐怎麼就裝了這麼多的故事在肚裡。除了書本上的知識﹐許多人來請教民俗方面的問題﹐也難不倒他﹐在當時可稱得上是「萬事通」了。所以父親的事業﹐不在於有形的賺過多少錢﹐累積了多少財富。而在於他豐富的內涵﹐聰明的頭腦﹐與待人的熱心腸。
父親事母純孝﹐在五十年代﹐物資缺乏﹐手頭緊迫﹐仍然不顧一切﹐聯合二房之子孫﹐為我們的祖母營造當時馬祖還少見的大墓。全家可說是枵腹從「墓」了。不意過了幾年﹐育幼院要建在我們祖墓地上﹐祖父母及二伯之墳。父親為了要找風水寶地﹐與當時一位「福清哥」風水師父「細弟伯」﹐踏遍了科蹄澳､馬祖澳與西尾一帶的山頭。墓地找妥﹐大墓建成﹐從而對風水方面的學問產生興趣﹐「細弟伯」也詳加指點﹐還將羅盤等工具遺贈給父親。多年來自己又添購更大的羅盤﹐與更多的書籍﹐苦心鑽研。從六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還能翻山越嶺時﹐這十餘年間﹐也能幫人看風水了。一時間聲譽鵲起﹐名頭不在中隴的一位專業風水師之下﹐藉此也賺取不少紅包。我們想父親得意的不在於看風水能賺多少錢﹐而在於又精通了一門學問。他自己常說﹕「醫師看不精﹐只害一條命。風水看不精﹐會害一家人。」父親毋寧是抱著希望委託人的後代子孫﹐都能發家興旺的心情﹐來幫人看風水的吧﹗
父親對子女們還是說不盡的疼惜﹐以當時的經濟情形﹐與社會風氣﹐前面連生了三個女兒﹐居然沒有一個淪為波臣或童養媳﹐固然母親的不捨是主要原因﹐而以家中男人的發言地位﹐不做此圖﹐實在是我們家女兒的福氣了。無論是那個子女出了狀況﹐父親都不吝於在公眾場合表露感情﹐涕泗滂沱﹐讓我們都感到難為情﹐表現得實在不像是一個傳統的大男人﹐但我們知道這是他顯示慈愛的方式。五十年代初﹐衛生條件差﹐四女兒不幸罹患小兒麻痺症﹐是父親一生中最大的遺憾﹐無論什麼偏方﹐總想求來試試看﹐聽說荔枝､龍眼屬熱性食材﹐有助病情﹐以當時交通的不便﹐一次次設法託人從台灣帶來﹐這樣的往事﹐想起來總教人感傷。母親生小兒子時﹐年事已高﹐臥病在床﹐乳水分泌不足﹐小弟啼哭不已﹐父親竟然掀起上衣﹐以他男人的乳頭讓小弟吸吮﹐居然也止住了小弟的啼哭。父親到了晚年﹐有時神智不是十分清楚﹐心中掛念不在身邊的兒女﹐就一遍遍的打電話詢問﹐電話多到讓人受不了﹐而今而後﹐我們卻再也享受不到這種電話泛濫的關懷了。
父親是糖尿病二､三十年的老病號了﹐就在九十三年時﹐有一位台北支援的大夫﹐看到父親策杖走入糖尿病特別門診﹐不禁鼓掌歡迎﹐直說﹕「真不簡單。」再前些年﹐父親手臂上一個小傷口﹐在馬祖紿終無法痊癒﹐甚至擴大潰爛﹐我們趕緊將父親後送台北就醫﹐才免除了許多糖尿病患者遭截肢的悲慘命運。孝經的作者－曾子在臨終前召來門人弟子說﹕「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而我們也是戰慄危懼﹐保得父親體膚無毀﹐四肢俱全。而今父親走了﹐在另一個世界以完整的身體見到了他自己的父母﹐不使孝道有虧﹐我們做子女的總算完滿的免除了這重責大任。
父親大去的那一夜﹐在午夜之前﹐病情還算穩定﹐剛過午夜﹐情況急轉直下﹐送回老家﹐進得門檻﹐就吐出最後一口氣。我們想這是父親用意志硬撐到這個時候﹐因為照民俗說法﹐這是三頓裡自己只吃了一點點﹐其餘全留給子孫。我們子女平日裡菲薄的孝敬﹐父親全不捨得花用﹐積蓄足以料理自己的後事。天啊﹗這一切的安排﹐包含有多大的愛心﹐疼惜子女竟設想得如此周到﹐想起來真讓人痛斷肝腸。
父親啊﹗超度法會即將熱鬧登場﹐屆時香煙嫋繞﹐燈燭輝煌﹐法號長鳴﹐經誦悠揚﹐燃燒的紙錢堆得像小山一樣。父親啊﹗﹗您領受了子女們最後的一點心意後﹐再也不要事事牽掛﹐往生西方淨土去吧﹗往後春秋祭日﹐您就任憑野風將紙灰吹得漫天飛舞﹐子女們思念的淚水灑遍您的墳頭﹐您都不要回顧﹐塵俗的事﹐就讓世上的人去操心﹐您就安安心心的在極樂世界裡﹐聽佛祖講經說法吧﹗
燕玉 雪芳 麗芳 治銘 治國 碧芳 志龍 共聚思親 悲欣交集 感慨萬千。
思親 我的父親林光銓
- 2005-0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