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的自我
「面具性格」是每個國家都存在的問題，西方人以心理學角度，由一個人比較深層的內在自我進行瞭解，但這些西方的學說並不適合我們。
中國人的自我與西方人的自我不同。西方人的自我是非常清楚自己「要什麼」的個人性自我，知道自己的慾望是什麼，知道如何用最有效的方法去捕捉和表達。但中國人的自我並非如此，其基本立足點是畏與他人相關聯，而且不只彼此相關聯，甚至關聯到內心裡，成為自我的一部份，不似西方人的自我就是自己，兩者完全不同，當他人問：「你是誰？」中國人常會說：「我是××的兒子：：：」用這樣的關係界定自我。
中國的「人」是「關係」所組成的，中國人欲瞭解自己很難從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得到瞭解，但卻很容易從與人之間的對待關係中了解，由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需要判斷，因此，使中國人在談及自我時常會加入價值判斷。例如西方哲學是利用理性來分析知識本身，而中國的哲學基本上是價值哲學，是一種判斷和定位，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都要有個定位，對知識本身的判斷也是在於好或壞，孟子在批判楊朱的學說時，事實上就是一種價值判斷地想法，並非純粹為了知識、理性所作的判斷，這與整個中國人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響。
在談到「人」時會聯想到與某人的關係如何，是好是壞，彼此對待間必需考慮所說出的每一句話是否會傷人，或是被人笑，若是傷人或被人笑，就會將之壓抑不表達出來，因而中國人的性格常被西方人認為是壓抑的性格，有許多事是不能說的。
譬如中國人從不公開談性，也不表達太多的愛意，雖然內在慾望的本身，對每一個民族、每一個人都光明正大的存在，尤其在西方的系統中更是光明正大存在，且用大家較認可的方式解決，中國人雖然也如此，但在表達及意念的想像中，基本上並不直接去碰觸。
中國人並非不懂自己，而是有一套自己所界定的人與人關係的分寸和規範，決定該如何的思考，此點常由陰陽兩極的太極觀念中表現出來，陽的部份代表著價值判斷中好的社會規範，稱之為正面法則，禮教、理法規範限定了正面、在太陽底下可行的行為，但單以正面法則來表達是不夠的，也不符合人類整個系統，人尚有其慾望如愛、性、貪、忌妒：：：的存在，這套慾望系統可藉由婚姻或合法的商業行為等管道獲致解決，在現實中，凡正面法則所無法應用、納入者，皆將其歸於兩極中陰的部份，其實任何事物的開端都是陰陽兩極的，而這種陰陽兩極正代表了中國人兩面性格的一種象徵，兩面性格的特徵是好是壞，無法評斷，但其代表了人類最真實的感覺。
例如在禮教、陽面的系統中，中國人都知要如何對待自己的家、忠於妻子（或丈夫），但在慾望系統裡卻告知我們另一種現實，只要是男人（或女人）這一輩子不可能只愛一個女人（或男人），這樣的現實慾望在陽面系統是全然遭否決的，認為是犯規的事，中國人基本上總是暫且不想陰面，而將陽面擴張的比較大，太極所代表的並非分割的陰陽兩極，而是必須合而為一，全然地瞭解陰陽兩面才是完成中國人的太極性格。
由此而言，雙重性格的存在是必要的，因為我們心裡存有慾望，在太陽底下就不能將之太明顯化，也許有人會說，這豈不表示中國人不夠真誠，我們也常會批評一個人：「表面上滿口仁義道德，肚子裡男盜女娼。」若由太極來看卻是很真實的事，每個人的確都有慾望，而在行為表現上卻需合乎禮制，當以整體看待一個人時，可以發現別人是如此滿口的仁義道德，自己可能亦是如此。
我們常會對他人在人前有套說詞，人後又有套說法感到不滿，但我們必須要寄予一種同情，包容中國人這樣的一種整體表現。
由於中國人自我的定義是由與他人的人際關係來定義，與西方人相比較下，也的確較不願意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慾望，常被西方人認為中國人是屬於他人取向型，不知自己要什麼，總是因為父母規定要我考大學，所以我考大學，別人說唸師專很好，所以我唸師專：：：「人家說：：：」「人家說：：：」，中國人沒有美國人的自我性格，但卻有社會性格，耳根子特別軟，別人怎麼做，自己就怎麼做，如果自己所做的與他人不同就開始緊張，因為中國人的自己包含了別人。
常言中國人愛面子，有一種是將面子發揚光大，讓自己更有面子，另一種則是丟面子，無論是那一種都一定與他人有關係，並非美國人不需要面子，他們稱之為自我整飾，我們顧面子常為了別人，譬如我是×家的人，不能丟×家的臉，我是××學校的學生，就不能丟××學校的臉，這種丟臉的感覺基本上還是為了別人，但西方人的丟臉是因自己做的不好，是自己丟臉，這種感覺大相逕庭。
社會規範、禮教是正大光明隸屬陽面的，若完全遵從禮教、規範則成聖人，自小唸書我們就被人教導成聖人，而學聖人是不能有慾望、貪念的，事實上，若整個社會都是聖人，是個很畸型的文化，因而中國人將這套神聖系統置於腦中的上層結構，下層結構則是慾望系統如攻擊、嫉妒、感情、依附等。
王陽明在修養身心時，不斷地打坐求清靜無為，但心理仍有些慾念產生，終使其悟得，如同一缸汙水，用明礬將汙質沉澱，其髒的東西仍在缸裡，上層卻是澄清的，修練身心時若內心汙濁亦不要太在意，因為慾望是不可能除去的。
但慾望亦需有合理的管道完成，因此形成了俗世的系統。例如在分錢財時，會先分給自家人，常告知我們「胳臂不要往外彎」，世俗的教化教我們要「為己」、「利己」使得中國人的慾望得以藉由俗世系統（也稱之「慾望系統」）達成，而中國人整個的性格即是由神聖系統與慾望系統合成的「慾神系統」。
也許有人會質疑，「慾」、「神」兩系統之間是否會有衝突，答案是否定的。中國文化之所以流傳如此久遠，就是此套系統能夠運作完滿。在選擇取捨上可模稜兩可，有如道士為人做法事不收報酬，但會收取紅包，解決其衣食溫飽的需求，中國人在性格上運作或環境上運作時，始終欲達成慾望與神聖理念系統的平衡，事實也顯示長久以來也運作的很好。
對西方人而言，喜歡直截了當，一個原則到底，會就是會，該如何就如何，不像中國人行事總有許多種的可能性，令人常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也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中國人未來的路要怎麼走，我們不知道，但現在的情形絕非困境，而是一套已運作的極好的系統，將來要不要或會不會修改尚不可知，我不是積極鼓吹保有中國一切傳統的鼓吹者，但要鼓勵他人瞭解中國人的心，不但充滿同情，也知問題所在。
在工業化的都市，有愈來愈多的專業人員，愈來愈講求效率，無法再追究「慾」「神」系統中該如何去運作，轉變成為一種償付系統，凡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付費之後給予最好的服務。
過去心理有困難也許會找老師談，但在工業化的社會，專業的心理輔導診所愈來愈多，必需先掛號、付費而得到很好的服務，彼此間卻毫無人情瓜葛。
在都市化的地方，償付關係愈來愈多，人情也愈來愈淡，專業化的服務愈完善就愈不願去接受太專業化的服務，每個人必需靠自己，原先以他人為界定的關係取向愈形減少，中國人的自我逐漸地改變，當社會型態漸漸轉變時，神聖系統與慾望系統亦隨之轉折，此時面具性格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深藏的自我。
面具性格的運作
通常處於上下權威關係與陌生團體易有發動面具性格的需求。中國人常將在上位者過度的理想化、神聖化，造成一種上下關係的障礙；而在上者常會為在他人面前維持某種形象，有另一種面具性格的表現；在下位者也總是自慚形穢，隱藏自己內心的話或畏懼於在上位者。
這樣一種上下權威的關係在會議桌前特別明顯，也許明明有很大的衝突存在，在上者可能會說：「我們只有一些小問題，只要大家誠心誠意很快就能解決！」私底下雖然謠傳的很難聽，但當發表個人意見時，則會說：「我對Ｘ兄絕無偏見，我的意見只是：：：」
在公開面對面時，總是愈接近神聖系統愈好，否則，可能會落人批評：「我就知道：：：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面對面時所比較的就是神聖系統，誰愈神聖就愈理直氣壯，反之則受到批判，所以誰也不願佔下風，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常都在「私底下」解決。中國人不斷地如此運作，表面上運作地很成功，但若從另一角度來看，的確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猜測、不太真實，想要表現真實時又需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不像西方人凡事大家攤開來說，只需具有一種面具性格就夠了。
此外，中國人的觀念總是勸合不勸離，所有的文化與人際關係都是透過「合」字建立的。「合」字在心理學的解釋中含有依附、依戀的感覺，此點在中國女性身上非常明顯，常常一個大學畢業的女孩，初入社會工作的前數年經常是在原地打轉，成就與發展都極有限，很多的女孩都在等待理想的另一半來時，告訴自己該怎麼做，像股東一樣，兩人合買一棟房子，共組一個家：：，之所以如此是因覺得自己不完整，無法獨立行事，這種不完全感其實就是來自於「合」的觀念。
西方的社會不是以「合」為起點，而是以「離」為起點，強調每個人要能獨立自主，例如男女兩人邂逅之後，彼此探詢對方的意思，漸而同居，同居後又對外表示：「並無結婚的考慮」，一旦女方懷孕很怕男方知道，怕被誤解是要藉此「要脅」結婚。
類似這樣的情形，在「合」的社會裡恰好相反，一旦懷孕就結婚，總認為「合」才是光明正大屬陽面的做法，而在西方獨立自主才是屬於陰面的。中國人的「合」強調家庭最重要，自己也很重要，因此在家中不需有面具，可是一旦進入陌生團體就會「端」起來，表現出一種不易表達感情的性格，所以我們常對人說：「第一次認識你時，我覺得不太可能會和你成為朋友：：：」在陌生的場合，不熟悉的系統中每個人都是撲克臉，因為在合的系統裡，一心一意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創造熟悉系統，才能有安全感。
面具性格運作的目的是在避免正面衝突，顧及人情面子、下台階等作用。中國人特別怕正面衝突，除非是義理之爭，一旦牽涉到個人利益更不願正面衝突，常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讓彼此有台階可下。
會使面具性格受到威脅的則是受到他人在背後的議論，中國人的社會有一套極強烈的背後議論系統，你自己不說話，背後自有人察言觀色替你傳話，平時我們謹言慎行多在防止議論系統的過度張揚，記得我在中學唸書時，騎腳踏車上學常會載女生，每次媽媽說我時，並不是說：「我不喜歡：：：」而是說：「隔壁的張媽媽說，你為何老是載女生：：：」
面具性格的變遷
都市化、專業化的結果，人與人之間愈來愈陌生，人際關係愈來愈不是運作的主要系統，面具性格也愈來愈不必要，當專業化的現象愈形明顯時，專業本身的自信心愈來愈強，人也愈趨於個別化，個別的去追求自我，個人內在自我傾向增加。
面具性格並無所謂好或壞，只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此自我現象有其發展的背景支持它，也有一些條件在破壞之，其動力的轉變亦很自然，無論是什麼樣的面具性格，都應尊重，因其背後有一推動的力量，而此力量是合情合理的。
人情與面子／葉有仁
- 2005-06-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