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日子,過得是愈來愈匆忙了。一個白天的操勞,精疲力盡,到了晚上,也未必能得閑;不是要趕場應酬,就是得為孩子的功課或家事慮煩,有時候還須應付突來的事兒,搞得人仰馬翻,三更半夜,還上不了床安歇。
這是人類物質文明猛然發達躍進後,生活中的步調,就是會急忙成這樣;過去悠然的、緩慢的時光,離了我們好像很遠。
台灣,到處都是車流不斷,廢氣瀰漫,人潮擁擠,噪音不息,讓人覺得找不到一處環境潔淨,空氣清新,氛圍幽雅的所在。馬祖,也因為大家的經濟水平逐年提昇後,食衣住行等各種物質上的享受,也不落人後;街頭廣場,塞滿了各種款式的車輛,就連路邊的人行道上,也被大大小小的車子佔豦;各鄉各島,山邊海濱,此起彼落如春筍般冒出的四層住宅、五樓公寓,已然把原本寬廣的天際線慢慢窄化遮掩了起來;那原來純樸的漁村風貌,將近絕跡,荷鋤除草的農村情味,一去難尋…。我們去那裡,好像都活在景觀日漸雜亂,野趣悄悄融消,雅緻隱不復還的境況下。
馬祖,絕然已不再是漁農村了;然而,似乎更不像繁華喧囂的城市。現在,到底像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我,喜歡一個人走。山徑小路,慢慢地從腳下經過,左望一隻小鳥輕巧地停在樹梢的身影,右見幾朵初開的小藍花在風中搖曳的嬌柔姿顏,隨行隨覽,竟有許多平時意想不到的驚艷和奇遇。
未結婚以前,常於春夏秋的黃昏,一人信步走到福澳枕戈待旦的山巔,眺望海上船兒來來往往,時而天際泛起無比絢爛的彩霞,那妙與美真非畫筆可以如實描繪;天好的時節,大陸近岸一覽無遺,讓人起生「故國山河壯」的懷想。
同樣是船員出身的老孫,那年來到馬中,待了一年。他和我,一樣打光棍住校。我們常結伴於晚飯後漫步繞南竿東半部的村落散心,因有共同的海上經驗和遭遇,所以話題是天南地北聊不完;那天,走到清水,已是夜色四合、華燈初上時分,拐進村裡,拎了幾罐冰涼的啤酒和一些花生,二人赤著雙腳盤坐在勝利水庫邊那座古色古香的涼亭下,就著滿天星斗,迎著習習而來的清風,面對海上點點漁火,真是「景美、人雅、意長」。這樣的一個夜晚,確然難得。
我的夢,在遠方。葡萄牙里斯本異國情調的酒吧之夜,有許多的美麗與浪漫;加勒比海古拉索島上熱情的拉丁舞蹈,有抑止不了的狂放和衝動…;都因為有了這種海上的偶然和隨緣,始能讓生命中譜出一首此生不再卻更難忘的「回想曲」。
海上走船的歲月裡,夕陽沒入水平線下時,每有孑然一人立在船艏,挺胸抬頭,讓萬千髮絲迎風齊一往後飛揚,剎時間身心俱為暢快;那多心的二副小張,從船橋的駕駛台擴音器裡呼喊:陳三管,別想不開!多年以後,回到陸地,在故鄉馬祖,亦是不忘這樣的喜好,一人靜靜的或立步山頭,或佇足海濱,但卻一樣遭外人的疑猜:我是否神經出了問題…。
或許是過去的水手日子使然,我偏喜於海上的行旅。其實,真正的根由,倒不如說是我的習性未移,離不了清靜的那份怡然自得的恬適。有了台馬輪以後,我算是船上的常客;來回於台灣、馬祖間,祇要不趕要公急事,就讓自己放慢生活中的節奏,搭一趟台馬輪,來個「浮生半日閑」。有人笑我:有機不搭,乘船走,真會省錢。我,不想多辯解;況我半百年歲,尚須為五斗米折腰。這樣的嘲弄,又有何妨?
坐臺馬輪,會有許多的趣味。
白天,從南竿出發,站在上層甲板,極目四望,山頭海岸都是賞心悅目的好風光。近覽雲台山嵐、璧山雲霧,遠眺莒光二島、瀏泉礁嶼;更遠處的連江北茭半島,巍巍山影,隨天氣變化,或明或隱;夏日南風興盛的季節,剛從機場拉起北飛的、白橘綠相間的立榮客機,以九十度的轉彎與台馬輪一空一海同向而行;海上看機,萬里雲天孤獨如離群之鳥,空中看船,當亦是茫茫大海寂寥像脫隊之魚般,各有迥異的遙觀感受。船,漸行漸遠,當南北竿的島影皆不見時,東引卻隱隱然入眼來了;東引的美,在山和海,其甚少有所謂人工建設的破毀而變醜;那原就是上天靇愛特賜的懸崖峭壁,是最引人流連忘返的美景;我每回行經東引,都在台馬輪未入港前,跑出艙外,恣情地觀望一番。
到了台灣海峽,水的顏色,變得晶亮又湛藍,偶有鷗鳥翔集,飛魚凌波。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但見晴空無雲,波光粼粼,水天一色,悄然獨坐在船舷邊的排椅上,心思會走得好遠好遠;這時候,才能深切體會陸地上嘈雜凌亂的日子中,為什麼常教人情緒緊張、頭腦混沌了。平時沒有時間去想的事兒,或是不曾悟過的道理,在這外界干擾幾是全無的當兒,都將能找到不錯的解答和頓悟的。除此,就連被稱之為無遠弗屆的科技產品行動電話,固然方便了訊息傳遞和人際溝通,但其如影隨形的糾纏,不少時候,還真惱人。此際,船正巧盪在海峽中線,竟有近三個小時的空檔,是天地人三不通的;這年頭,男男女女交際應酬多,緋聞和風流故事,無分雄雌,同樣是層出不窮;故而,在陸上任意關掉手機,戀愛中的,會遭對方懷疑,是否乘機搞劈腿;結了婚的,要被另一半猜忌,有沒藉此花天酒地,逍遙一番;唯獨登上了台馬輪,可以光明正大停機息話三鐘頭,落得輕鬆好自在。
夏日裡,運氣好的時節,攀在前艙甲板的欄杆上吹風,還會看到如蓮花朵朵般隨著浪潮上下漂浮的、周身通體幾成透明的水母;水母,可是似我這等年歲的人童少時期常見的海生物,現在大家多會於餐廳桌上嚐到加工過的海哲皮,當未必再有機會親眼觸及活生生的水母樣兒了。有一回,海上行旅中,竟有更好的巧遇;一群大小不等近有十餘隻的瓶鼻狀海豚,不知何時竄出水面,有時飛速趕在船頭,像是和台馬輪較量競速,又忽地隱沒海中,從右舷露脊左舷探頭,當船上的人們一陣驚叫歡呼之際,它們居然還會應景的使出離水縱身跳躍的優美絕活,或群起群落,或像接力一隻隻出水,逗得大家鼓掌連連,齊聲喝采不已。一般人想欣賞這樣的鯨豚表演,在台灣花東海域,可是要掏出不少的鈔票,有幸才碰得著的。
時近黃昏,台灣最北端富貴角上的幾座緩緩轉動的風車,首先映入眼簾內;順著北海岸前行,石門半山腰上的一座中國古典八角造型的靈骨塔,藍色琉璃瓦頂與白色牆身,襯在翠綠林木中,竟有別樣的風景;矗立在形貌特異的野柳岬角岩頂的燈塔,此時也亮起了閃光;橫看像頭鯨魚側觀如金字塔的基隆嶼,與港外協和發電廠似巨人使用的粉筆般的、高聳入天的三根大煙囪,相互輝映,在在均可構成一幅旖旎風光,讓人目不暇及。
晚上,從基隆搭台馬輪返回馬祖,更有一個好處,可充分利用白天的時間,從容料理公務私事,天黑後,再好整以暇的用頓晚餐,接著前往西二碼頭登船。夜裡十一點餘,離港未遠,但見周遭滿是火亮燃起集魚燈光的、近岸漁撈作業的眾多小船,四面八方來來去去,活似海上嘉年華會般遊弋,頗是熱鬧好看;回頭後望九份山城,燦若繁星的萬家燈火,暗夜中忽明忽滅,亦是迷人可觀;夜色深沈中,不想及早入眠,趕著興頭起,坐在舷邊的椅上,翹起二郎腿,擦亮一根煙,隨著嬝嬝輕煙,讓自己沈浸在無邊的遐想中,那亦是一種美妙的體驗呢。
若是願意換種心情,把台馬輪當做一個大搖籃,則這海上的睡眠當亦有殊異的酣甜意味了;鼓浪前行中,船頭掀起的潮音伴和著單調不停的轟隆轟隆叩響的引擎聲,猶如另類的交響樂曲,倒也容易教人因為顯得百般無聊,於是迷迷糊糊下,自然就昏昏沈沈地睡去;這樣的夜寢,可是能一覺到天明,不受別種驚擾哩。
對照陸地上的生活,時時趕得人手腳繁忙、神情緊張,每有逼迫的喘不過氣來;與其如此,何不如我一般,偶爾也找個時間,躲到海上去,細細體會「眼不見為淨,耳不聽為幽,心不煩為爽」的舟船之旅,讓台馬輪的汽笛聲帶人暫時遠離塵囂,浮遊於蔚藍海天間,當一個真正放得開的閑人--滄海一聲笑!
躲到海上去/陳天興
- 2005-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