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遊/淡雲

  • 2006-01-04
 古人有秉燭夜遊之舉,透現許多詩情與深意。在生活步調益形匆促,心頭壓力每覺沈重的當前,似此等放空自己的行止,亦會讓人起生一樣的狂顛念頭,來一趟夜色四合下的漫步或徐行,體驗「松風拂衣袂,明月映流水」的情狀,會是何等的飄逸與舒暢。
 小時候,左鄰右舍的玩伴們,常於晚飯後未久便集聚一起,手中各擎長竹棍或是短木棒一節,分扮官兵與強盜二隊,於狹窄巷弄間,相互追遂,或抗或逃,殺喊不絕,每鬧至精疲力盡,興味方濃中散去,回家就寢。這是當年沒有電燈、電視、收音機情況下,我們孩提時節,常會上演的遊樂把戲;那年頭且那管男生、女生,皆混在一起,跑跑跳跳中,也可以將那無聊沒趣的漫長夜光打發。此,可稱之為我們早年最初的一種「夜遊」活動。
 年歲稍長,興趣隨環境的轉換,「夜遊」的活動,也變得多了一種選擇。那就是白日裡常四處打聽,村裡村外的那個機關或部隊,晚上會播放電影;於是,露天下,看電影,成了我們放學後最重要的一種課外作業。學校老師口裡交代下的習作,可以放著一片空白,挨到次日也無妨;但吆朋呼伴,集結出動,到場搶位,席地盤腿,昂首豎頸,專注銀幕,隨著畫面裡的人物與景象繽紛流轉,無不以之為喜為樂;及至天亮,日昨的作業簿白白的紙面上,也沒塗出一個什麼樣的黑體字兒,竟還能壯著膽兀自放步往學校裡邁進;縱然不幸,屁股要遭殃,被打得像猴子般通紅,我們一些挺得住的,依然故我,無悔。
 不是我們愛耍賴。喜將這一皮二厚的再三犯違教誨,當作同儕中炫耀的勇敢象徵,藉之博取那虛幻的誇讚。只能說,誰教我們出生的時代,成長的童年裡,夜間沒有電腦可以打發,也無網路可供遊弋,電視這種新興的科技產物,對咱們而言,是連門影兒一個也沒有的,當然也一樣看不著了;是而,長夜下,只有這種免費的電影,那才是我們日子中真正的渴望,成為最好的一種寄託所在了。
 在白日裡,人們總是為了衣食溫飽,或勞心或勞力,不罷不休;甚而走馬行船,三分險危七分苦,五體勞動,形銷骨立,也無非為了一家子的生計與活口罷。故而,對映於夜晚的作息,但有較多的餘暇時光,可以在輕鬆的境況下,任自揀選玩項,排遺以度。是我以為的「夜遊」,應不是人們常指的如山中步行或海邊暇遊玩等斯種單純性的活動而已。諸凡在太陽下山後,星辰布天時,寬展意緒、舒緩心情,其所從事戶內外的各種遊戲或遊樂節目,都可概括稱之為「夜遊」。所以,與夜有關的,就可衍生出諸如夜宴、夜逛、夜探、夜奔、夜泳、夜襲、夜逃與夜躲…等等,內容雜然多樣、性質殊異的許多活動來了,只是悲喜哀樂性質不同。
 夜宴,山產海味,陳席滿布,親朋好友,舉杯同歡,喧囂達旦,其樂融融;夜逛,街頭巷尾,五光十色,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擺步遊盪,幾分熱鬧;夜探,故舊微恙,持禮捧花,執手凝望,肅容問慰,溫情感人;夜奔,身寄外地,家有變故,膽顫心驚,淚似秋雨,火速就道,情狀悽然;夜泳,水清無波,柔軟如錦,星光璀燦,蟲鳴唧唧,浮沈漂流,身心俱暢;夜襲,月黑風高,油炭塗臉,周身武裝,摒息待命,刀槍無情,死生難料;夜逃,舉債未還,惡少臨門,敲窗捶戶,殺氣騰騰,光身赤足,慌不擇徑,形如野鼠;而夜躲,…哈,則是我這等年歲的人,一生中最不能輕忘的奇妙的回憶!
 提起夜躲,在兩岸情勢緊張對峙的年代裡,「夜躲」成了馬祖海島上小孩子們既緊張又好玩的一項活動。每逢日曆頁上的奇數俗稱單號的日子,夜幕方垂之際,大家就要早早把肚皮填飽,隨時拉長耳朵,向西北方諦聽,只要遠方隱隱然如悶鼓般「咚」的一聲響起,立時大喊小,男叫女,吆喝大家「快跑啊」,人人沒命似的無不趕緊就近奔入防空洞中就位;我們的長輩大人們,管叫這種狀況是「躲砲彈」。砲彈,非從島上的國軍部隊的砲口裡轟出來的,其乃對岸北茭北島上解放軍砲兵們定期放射過來的宣傳空包彈。不過,不管什麼軍,打什麼彈,砲彈從來不長眼睛,也分辨不清老小雄雌,無論彈片還是彈頭,只要運衰命騫,被其當頭摜下,重,身首兩離,輕,肢殘軀廢。過往,馬祖島上,各鄉各村裡,有甚多血淚斑斑的陳蹟,猶依稀可辨。這種夜躲,從小學五六年級起,一直躲到初中畢業為止,後因盪舟漂海遠赴異鄉讀書,適才暫離。唯如此每會要人命的夜躲,在記憶深處,有時喚回來,留下的並非樂趣,卻是心驚膽跳,一把辛酸淚痕猶在。
 古云:夫婦,人倫之始。故,少男慕情,少女思春,天地間自然之道。情,在未發展到連理成雙共枕與席前,男女間的「夜遊」之舉,內容可是花樣多端的。初到大學日,最盛行的一種跨校際聯誼活動,除了效遊、烤肉、舞會外,便是夜遊。郊遊烤肉,三五成群,八九結夥,草地野外,燃煙起火,吃喝盡情,正正當當,無人可以議論詰難;而辦舞會,音樂悠揚,旋律柔美,鼓聲叮咚,節奏輕快,紅男綠女,三貼緊抱,耳鬢廝磨,卻被定位為「有礙風化」,則屬犯禁之列;因此,風險特大。常是警察得報,便來破門捉拿;是舞會場地多秘而不宣,男女間彼此口耳相傳,即可;細慎者,門口亦常派有把風人,隨時示警,好讓舞者從陶醉中醒轉,打理整衣,從容散逃;然而,夜遊則是兼俱白日的郊遊閑散意趣,和夜裡曼波下的挑逗刺激了。  
 那回,班上同學群集決議,或飛書或去電,傳邀士林劍潭近處女校中的若干年齡相仿者,與我等於秋季裡的某個暗夜下,縱走台灣東北角海隅,目標鼻頭角燈塔。其過程竟也是驚心動魂,畢生難忘。
 夜色低垂,四鄰燈火,一一亮起時,我等一干男生們俱已集結在八斗子近處的小火車站,或散或聚,投影於月台上;唯枯候多時,方見今夜即將同行的十餘異性們珊珊然到來。先前幾次邀約出遊,已有類似經驗,渠等此種遲到,算是女者應有的矜持和作態,一般看待就是了。今夜,我方張羅的火把、火柴、繩索等裝備,該是一應齊整的。搭上了單軌小火車,駛到了深澳後,就再無鐵軌可以前進。從深澳要通往鼻頭角漁港,非但小火車不走了,就連像樣的馬路也沒了;一條被人來人往頻繁後踏踩出來的小徑,就是如今東北角海岸公路原始的一段路基,而八斗子可是當年的重要小村落,鐵公路皆達;鐵路者,主要運煤發電用,時可兼載人來往。因此,在深澳發電廠處,我們開始了真正的夜遊之旅,攀岩爬礁,涉水過灘。初時,熊熊燃起的火把,在夜色中,或稀或密,上上下下,時左時右,火光搖曳,煞是好看;男男女女,說說笑笑,氣氛熱絡;有的卯對眼,來電了,興高采烈,形影倆倆不離,是而如此摸索越灘走岸,一路前去,意趣橫生,當下無人後悔前來。
 果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了。其要下雨,實由不得人。
 別是我等眾人日前未看氣象報告,率意揀選了日子出遊,還是氣象預報失了準頭,離鼻頭角漁港尚有一大段山路未過,原本和緩靜平的天氣,剎時風狂雨驟,變了起來。風起,熄了火把,雨落,濕了身軀,四下一片漆黑,男驚叫,女哭喊,境況自是慌亂至極,狼狽不堪。這會兒,大家眼裡,似乎全然散了光,糊了焦,橫在前頭的,到底是礁岩還是陡坡,搞不清楚,誰也不敢冒然舉步踏出,三四十人只好全體圍攏在一塊,四肢抖動,冷顫頻頻…。好在,急雨不長,遮掩星光的烏雲,未久就離散而去,風接著稍息下來,這才把大家原本頹喪灰冷的意緒慢慢地驅走,重新打起精神,整隊繼續前行。
 火把,濕了無用處,氣惱中全部扔進海裡去。靠著火柴小小的幽微亮光,強能放步;數段坡地與峭岩,因雨更為滑溜,上下攀登皆需全靠繩索繫綁拉牽,一個接一個過關,但無人身上的衣鞋可不沾著斑斑的黃土泥了。那大老遠由台北興沖沖趕來的女生們,此刻可是怨言四起;一些話語,戳得原本無心造次的我們,啞口無聲…。僅這一段曲折,可已是教不少人悔恨連連,何沒聽人勸深宵留家,近床抱枕睡大頭覺,可好?那曉一時興起,跟著跑來,竟然落得如此下場…。然而,後來發生的情節,更令女生們花容失色,嗔怪不已;從此以後,她們便和我們這一班斷絕了所有的聯誼性活動。
 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