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壞人嗎？有的！聖經上說的魔鬼，就是壞人，我從前不相信有魔鬼，現我看到過壞人，我也知道魔鬼長的甚麼樣子，他的外貌長的和普通人一樣。
至於內心呢？也很善良！只是不太顯著，這種人他和好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是好人，和壞人在一起的時候，我雖然不知道他怎麼樣，我猜想他一定自己以為是好人，否則他內心的那點善良的良知，會使它不忍心地做出壞事。因為人，畢竟是人，誰也不肯承認或自認為自己壞。談到這裡就是教育問題了。我先講個故事。
我閒著在家的時候，常常練字，偶而信筆寫幾句格言，大都是前人的，有一次我的墨太少，順便把王陽明先生的「四字教」寫下來，心裡覺得這四句話很好，於是寫的很馬虎，就出了笑話，陽明先生的四句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為了說明，不妨寫在這裡：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心之用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為惡是格物」
可是我由於慌，把第二句的：「有善有惡心之用」寫成了「有善有善心之用」，把「有惡」的「惡」字寫成「善」字，於是我忽然覺得不大合適。但是，等我要改正的時候呢？我覺得王陽明這四句話，把這個「惡」字改成「善」字，也未嘗不可。王先生的「四字教」，當然是教條，是他費了很大的心力才整理出來的。他是一位對歷史負責任的大學問家，可以說：「一字千金」，我說可以改，必須有充分的理由，否則又是一場無聊的筆墨官司，我最討厭別人拿我的文章做題目，來一下狗尾「襲貂」，我的尾巴沒有那麼長的，不妨在這裡說句笑話。
說真的，王陽明說過，不可以認為：「滿街都是聖人」有這種觀念是天真的不可救藥，我不一定天真，但我也曾犯了「滿街都是聖人」的天真毛病，於是有一段時期，這話恐怕有三十年了，我就遇到這種貌似君子，心存魔鬼的傢伙，我不是不恭敬他，甚至於還鼓勵他向善，這不是我說大話，是我看到了他內心的一點善良種子，還沒有完全喪盡，只是淹沒太久，一時長不出來，就是所謂：「不能透出」。這種人，如果能有機會常和好人來往的話，總會有改過遷善時候，只是他的城府太深了，他自己有時居然以為自己量大，與人相處時，表現的很謙和，其實，這種人真是心懷鬼胎的「量」，我真替這種人可怕，心裡本來有眼睛，不能拿到外面來用，只落得一個表面明白，內心糊塗的陽活陰死的人。上面我提到教育的問題，就是由這裡來的。
陽明的「四字教」本來不錯，錯在被人錯用了，現在我想到真理被誤用，比錯誤當真理用，還可怕。比如說：陽明先生的「四字教」，第一句是生理學的，第二句是心理學的，第三句是知識的，第四句是道德的，各有各的範疇，互不犯才可以，只是因為宋明理學，單談「理」，是心理學呢？還是物理學呢？當時的人們是分不開的（當然現在還是不能分開），只是我覺得，現代人稍稍有點科學常識，這句話根本不用解釋。
比如說：第一句：心是肉長的，它人肉體裡面，人根本看不見，第二句是：當人用心的時候，就有善有惡了，就是說，「以人為主體」，一個人有自由自己去做好做壞，這就是體用的來源，沒這種體用上的界限，自由也沒了，法律也失其依據，往回說，就是天下大亂，單是這兩句，解釋起來也就夠多的了。我再解釋下兩句，「知善知惡是良知，」知識有好有壞，有善的知識，有惡的知識（例子原子彈與原子和平用途的分別）當然還有不善不惡的知識（像純粹科學就是其中之一），只是我們怎樣求知識，還是靠著個人，這個人既自以為善良，自以為萬物之靈，就要肯定自己是善，否則自己不能活，世界有一個自認為壞的人嗎？沒有的！這就是「肯定」自己是善，肯定是善，就是良知，有良知（主動的知）才會去用知，去知善知惡。譬如小孩子「將入於井」，孩子是無善無惡的（我們先這麼假定），但是在旁邊看的人，當然是大人，而大人是知道孩子危險的，這種危險就是惡，於是大人不能不去拉住他（孩子），把他抱起來送回媽媽懷裡去，但是如果這個孩子，一定要下井怎麼樣呢？那麼這個孩子就是避善趨惡了，大人還是要阻止他的，這種我們就可以知道，人有行為能力，可以阻止別人犯過，當然更可以阻止自己的行為，不犯過。這問題完全是一個人的本然的自覺能力，不待外求的，但是有些人居然能阻止別人犯過，而不能阻止自己犯過，這不是「莫明其妙」嗎？真的這種人有甚麼奧妙之處？我真不相信！
人之所以為人，就是知道自己有良知，可以知善知惡，倘如這點分際都不知道，我建議一種最簡單可行的方法，就是：「致知在格物」，也像王陽明一樣，自己坐在竹林子裡，自己去想想，竹子到底是怎麼長的？人到底是怎麼活的？
王先生的格物成功與否，我不知道，我覺得，竹子的成長方法，就是層層透出，一層一層的新，苟日新，日日新，小竹變成大竹，但永遠不失其嫩，其新，所謂萬古長新者是。
近人或古人畫竹往往多畫節，多盡其清秀其健挺，這是形而下的，用具體的表現抽象的清風亮節，有分寸，不踰距，只是好的畫家不忘記多畫上幾株嫩筍，這就是在稚嫩中見出天機，說淺近些這種嫩，這是天真，一點不成熟的味道都沒有，只是有些人把天真看弱，成嫩，這是不對的，這種人就是入深山空而回，一無所得，然是白格了！
現代科學發達，物理學家、哲學家都知道研究物理，即是所以研究人類內心。這種走回頭路的看法，就是道德性的，所謂「自覺」所謂「內省」，我們向外看，就是向內看，這個看字很重要。
很少有人看竹子的，但人很多，看看別人總還容易。說到這裡，我們就想到；有些人自居聰明，不肯看別人，就是偶而看一人，看的也不準，毛病在那裡來的？內心的障礙未除故也。
內心有障礙的人，就是不能清明在躬，這種人既不瞭解別人，也不瞭解自己，用甚麼方法，也改變不了他。
談到這裡，這就是壞人的起源了
一個國家不可以是壞人的發源地，一個人更不可以是壞人的發源地，固然世界壞人所在都有，不一定滿街都是賢哲，但我們要想，一個人不能希聖希賢，這就是苟活。悲觀失望之念，都是由這種苟活來的。試問我們一個人為甚麼要苟活呢？是過去有甚麼過失呢？還是有不能見諒於人的事。我總是想：這個「諒」字，和「和平」相等，人固然不可以向昨日之我宣戰，但人總可以和昨日之我相商，商量商量，比較比較，孰輕孰重？昨日重還是今日重？我看是今日重於昨日，因為昨日已經死去，連商量都不要的，人是為未來活著的，只要今後改過向善，失敗的歷史不足為訓的。我想，凡是壞人他總是愛管過去，不問未來的人，只是他總以為未來是過去造成的，總還有一點因果觀念，但他的問題還是在掌握不住現在，既未明白原因，更沒有明白結果，這種人善惡在他身上循環，這就是肉眼凡胎，別人管不了的那種人。
所謂「兜圈子」就是善惡不分，既不善，又不惡，這在好人來看，是模稜兩可，但壞人眼睛裡，它就不是了，它是「可善可惡」，一個人到了可善可惡的地步，那危險的的很，只有遠離它了！任何人都會束手的。
我不是道學先生，我更不是教育家，但我這裡有點建議，請教堂幫幫他的忙，請救濟院幫幫他的忙，的確須要人家幫助。
我能幫助他的，只有這篇文章了。究竟他看不看，我不管，我不會專為一個人寫。附記，王陽明的四字教，我改成：「有善有善心不用」這是雙重肯定！蓋用心不可以有善有惡，王先生的話是真理，不該當教條用？
因此，我覺得研究好壞人這類的儒學，千萬不要用筍子方法，所謂治絲愈繁，不如從根本處做，其事雖難，其理則易，理明在事亦易，近人又多喜歡科定，用科學方法分析一下，也未嘗不可。格物即致知之始，古代學問還是夠多的，我不是保守，我要保守，這些話我就不說了。
如何使壞人變成好人／壬癸
- 2006-01-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