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藝術/羅振春

  • 2006-01-11
 國父在民生主義第四講中曾說:人類生活程度,在文明進化之中可以分作三級:第一級是需要,第二級是安適,第三級是雅觀。以吃的一事來說,當我們在飢火中燒時,只需「一簞食,一瓢飲」便感到滿足了。但當我有能力於每餐都能飽食之後,便要講究如何「好吃」。到了美味當前,珍饈羅列,綺筵盛會,賓客齊集,於是又進而講究宴會禮儀和吃的藝術。西方文化,則稱為「餐桌上的禮貌」。
 管仲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話一方面也是說明了人類的生活程度與層次。試想:當人類陷於災荒飢餓的匱乏經濟環境之中,「人相爭食」,怎能顧到什麼禮儀呢?
 管子這句話另一方面的意義,便是強調一國經濟發展的重要。管子這兩句話代表他的政治主張,也是他當時使齊國強盛的要旨。孔子栖栖皇皇,席不暇暖,滿口仁義道德,但他卻不善治生產,因此,不免有「在陳絕糧」的困境,毋怪他對管仲佩服得五體投地。孔子連說:「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
 但孔子對於吃,仍舊是主張儉約的。他說,「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又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孔老夫子讚美顏回和大禹,因為他們對於簡陋的生活,能夠甘之如飴。他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解其樂。」(論語雍也)他對大禹吃著很壞的伙食,穿著粗布的衣服:::更找不出他的缺點可以批評,因此他說:「禹,吾無間然矣!」
 「吃」是人類物質生活享受之一,山珍海味,每使人垂涎欲滴!這人生的引誘,在一個資源有限經濟匱乏的社會中會引起什麼結果呢?大家不向自然去爭取享受,而只在有限的供給中求一己的富裕。於是少數人的奢侈逸樂,便建築在多數人的痛苦之上。「路有凍死骨」,未始不就是「朱門酒肉臭」的結果。在農業社會匱乏經濟的處境裡,因而產生了知足安分的觀念,祇要能夠吃飽,夫復何求?
 從這一角度去觀察傳統的儒家思想,可以幫助我們對它的領會,孔子企圖規劃出一個安定的社會結構,在這結構中有著各種身分的人—如君臣、父子、兄弟之類,每個人在某種身分中應當怎樣想?怎樣做?社會結構是人造的,人造的東西都可以是一種藝術。儒家把個人的身分安排定當,並希望大家安分的生活下去,因而制禮作樂。「禮」便是叫人承認自己所處的地位,自動地服從於這地位的應有的行為,這就是所謂「克己復禮」,我們常說:「知足常樂」!快樂是人生的至境,「知足」是達到這境界的手段。
 「知足常樂」是在封閉的、靜止的農業社會匱乏經濟中所必須培養的人生境界,但是人類世界逐漸因交通發達而形成不可分割的一體,我們無法抵擋一個擴展的、進取的、動的西方工業革命之後的豐裕經濟,儘管你可以瞧不起他們的錦衣玉食,但是當飢寒交迫的時候,誰也不能不承認生活確是有一道物質基礎的。至此,我們才恍然醒悟物質生活也和精神生活是同等重要的。
 在匱乏經濟的處境中,吃自以節約為第一要義,但過分節省,往往損害到人體的健康與生命。像顏回這樣的人才,就因為吃的是「一簞食,一瓢飲」,自然營養不足,而致英年早逝。這不僅是顏回個人的損失,也是國家社會的損失,假使當時顏回能夠吃得好些,營養夠了,則他斷不致於早死,其對我國學術典制的貢獻,自然會更多更大。因此,我們對於食,切不可因節約而至於營養不足,有損健康,那就不足為法了。相反地,吃更不可流於浪費,因為酒食徵逐,其於口舌的享受固高,但卻增加了腸胃的負擔,因消化不良可能引發許多疾病,是徒逞快於一時,而貽害於久遠了。
 大抵吃的浪費,不在於平時的家庭之中,而在於四時節令與迷信之拜拜,婚喪喜慶之宴會以及公、民機關團體講求公共關係而宴客,甚至有部屬邀寵其上司而設宴,商人示惠於公務員而上酒家。凡此宴會之流於浪費,都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大家都曉得不好,卻不能引以為戒,而身體力行。有識之士,雖卻移風易俗,而效果不彰,這是值得大家深自警惕的。
宴會之浪費,尤不限於宴會之本身,十人一桌的「滿漢全席」可供三、五十人食之而有餘。鬧酒之風,尤其可怕,一位不善飲或者已經夠量的客人,遇到一位好酒逞強,打通關的惡客,強迫敬酒,也非直著脖子吞下一杯不可。這是何等虐待。至於酒的浪費,那就更不必說了。飲酒過量的人,往往構成身體健康的嚴重損害,而酒德不佳者,更借酒裝瘋,惹出許多是非。
 我們的宴會,也是時間的浪費,吃拜拜往往是全天候的。唐人詩云:「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從早上吃到黃昏,能不酩酊大醉?也只有農業社會的人,才有此閒情逸致也。其也喜慶宴會,多不守時,加上一道一道的菜餚以及猜拳敬酒,把時間拉得很長,豈非浪費?
 許多宴會,在賓主酒醉菜飽之餘,還另有節目,亦不出色情、賭博、賄賂諸途。我們常常說酒色財氣,都是由宴會衍生而來的。
 宴會既為古今社交生活所不可免,改革之道,自以從鋪張到儉約為是,此亦孔子「禮與其奢也,寧儉」的主張。一切酒食,適量即可,時間也該有適當的限制。「國宴」是我們款待外國元首的,我們常看報上的國宴菜單,都比我們普通宴會簡單,西餐的主菜也只兩道、三道而已,是誠值得參考之處。「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像馮煖這樣的惡客,向主人開口添菜的,到底少有。
 近代宴會禮儀,在「國民生活須知」中,已有明白規定,但是,仍願把我們的「萬世師表」請出來,聽聽他一談吃的藝術:
 論語鄉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薑食,不多食。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語,寢不言。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齋如也。」
 又說:「席不正不坐。」
 又說:「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
 這些規矩,我們如果用現代的語言再說一遍,便是:
 我們參加宴會,不要因菜餚的精美細嫩而吃得過多過飽。飯類、魚類、肉類變味腐爛了的不吃。食物跟平常的顏色不同,有臭味的不食,沒有煮好的不類變味腐爛了的不吃。食物跟平常的顏色不同,有臭味的不食,沒有煮好的不吃,不是正餐不吃,切不方正的不吃,調味品不合適的不吃。肉類雖多,但吃肉不可多於吃飯,喝酒適量,不可喝醉而惹事。街邊買來的酒及肉脯恐不乾淨不吃。薑碟未撤走,但也不要多吃。參加祭典,分回來的祭肉,當天便分送給人。祭肉不能留著超出三天,超過三天,便不能吃了(因當時沒有冰箱)。吃時不講話,睡時要肅靜。雖然粗飯、菜湯、瓜類,臨吃時都要禱告,而且要有敬意(這和基督徒一樣)。
 坐席沒擺正之前,不入席。
 參加宴會,要等年老長輩離席之後,才能離席。
 孔子又說:「有盛饌,必變色而作。」註曰:「敬主人之禮,非以其盛饌也。」我們參加宴會,當然應該向主人道謝的,這是禮貌。
 孟子他說:「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我們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邀請,參加宴會。尤其是公務人員,因為「喝了酒,封了口」,便往往失去公正的立場了。可勿小心謹慎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