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居天地三才之一,可見人為萬物之靈,與天地同為造物的主宰。四季中如果沒有春天,萬物就無從繁殖,人生天地間,假使沒有情,也就等於槁木死灰。
才是每一個人的能力,俗說各有所長,也就是個人具有各個的才能,小如修身齊家,大則治國平天下,無一不基於才。才固然由於天賦,一半也屬於人為,如「生而知之」,是先天賦予,究屬少數。「學而知之」和「困而學知」,這就是後天的人為,屬於人為的,畢竟是多數。姑不論才是天賦與人為,或其才之長短,有其才,則必有其用,惟用之一字,必須要自己能善用其才,即操之在我之謂,亦即士君子進退有據之道。蘇東坡論賈誼有兩句話,「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確為定論。古今來所以有才難之嘆,或者由於具有才能的人,不能善用其才的緣故。
情為聖王之田,禮記上說「聖王修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聖王之田也。」古之所謂仁政,即本諸人情之道,如禹稯之已飢己溺,梁惠王以羊易牛,及古今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烈士,臣忠子孝的事蹟,無一不是常時「情動於中」,創造出宇宙間轟轟烈烈的史跡。孔子的恕道,以及智仁勇的精神發揚,社會風俗的敦厚,亦皆根於情字而生。袁子才有一句詩,「無情何必生斯世」,換一句話說,熱情人類的世界,不需要無情的人存在,試看古今中外,其所以製造出人類的悲劇和浩劫,都是由於慘酷無情人的導演。
人固不可無才,尤不可無情,無才的反面是庸愚,庸愚人雖不能造福社會,尚不致害人誤國,無情的反面是慘酷,慘酷則無所顧忌,無所不為,終必不能善保其身,甚則遺患於世。縱然有命世的才能,而無推已及人的情懷,誠如東坡所謂「鮮不為大奸慝」,又不僅是王衍盧杞易牙刁開之輩。所以為人寧可才短,不可無情。
謝安石絲竹東山,有霖雨蒼生之望,郭汾陽粉黛環列,再造唐室中興,都是才情備具,功在國家,民被其福。如歐陽修為宋代方正大儒,其所流傳的詞章,令人讀之有一往情深之感。再如胡銓請斬秦檜,當時直聲傳播天下,可是貶謫到了南海,還戀戀著妓女黎倩。我最愛誦奇麗川中丞的兩句詩,「筆上眉痕刀上血,用來不錯是英雄」,又彭剛直的「十萬犀軍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有如此的才情,才有名垂竹帛的事功。
才如大聖大賢,而其周旋世故,不但本諸人情,而又無一不曲體人情。論語上說「孔子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誾誾就是和顏悅色的態度。又如答拜陽貨的方式技巧,以及不面責樊遲,待其出門以後,才呵為小人。再如謝玄喜佩紫香囊,謝安石以叔父的尊嚴,不願面數其過,假作對奕的機會,贏取了紫香囊,然後才焚去。滕子京在范仲淹暮中,迷戀一妓,仲淹召妓飲酒使醉,送伎出境。就上述幾則故事,可見古來的聖賢對於長官的禮貌,友朋間的往返,以及家人僚屬,無不體貼人情,極盡玄妙。
還有兩則才與情交織的故事,一在戰國時代,趙國良將廉頗,同時首相是藺相如,二人武功文治,赫赫齊名,虎視耽耽的強秦,因此不敢加兵趙國,後來廉頗自以為功高,嫉視相如,相如雖然知道不以為忤,並且處處避讓,終於情感感悟了廉頗,而廉頗也有「知過必改」的勇氣,負荊向相如請罪,二人反因此成為「刎頸之交」。於此可見有用世的才能,必須要具有忠於國事的熱情。廉頗相如不以私忿害公,均以國事為重,一則聞嫉不怨,一則聞讓而慚,終至交好如初,共赴國難,抵禦強秦。一在宋代,韓琦和范希文同官於朝,二人私交甚厚,可是到了朝廷上論及國事,互相爭辯,互不相讓,及至退朝,若忘前事。二人不徇私情而損國事,更不以辯論國事的意見不合,而損及私情。如此才情風趣,先後輝映,傳為千古美談。
再說到有才而不能善用其才的重要因素,也是缺乏情字。如賈誼既抱有治世的才能,又遇著有道的漢文帝,可以說是雲龍風虎,千載一時,但是賈生年少,世故不深,不諳人情,因之不善周旋於同僚之間,以致不能融洽絳侯灌嬰之輩,無以展布其經綸,終至憂鬱夭絕,徒給後人悼惜。孔子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臧」,實啟示後人善用其才的楷模。
恃才傲物,固易招怨,尤足以殺身。如 叔夜見客箕踞不起,謝康樂出入三人執衣,四人安席,如此傲態,終遭殺身之禍。傲即有我無人,驕必敗。孔子說:「有周公子之才之美,驕且吝,亦不足觀也夫。」凡人一有驕傲的氣氛,必無推己及人的情懷,情為化乖戾為祥和的良藥,如能以情感人,用之於家人,則一室融融;用之於友朋,則四海皆兄弟;用之於睦鄰,則吳越為一家;用之於兵旅,則人必樂戰;用之於治國,則民皆歸仁;用之於天下,則天下無敵。
談才情/石隱
- 2006-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