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葉有仁

  • 2006-05-03
 那樣的下午,坐在自己新家的園子裡,觸目所見,到處都是蔓生的野草藤蔓,牆角堆放著破舊的瓦罐,和斑駁旳牆垣對照,似有一種故事般的默契,像舊小說裡的煙雲一樣,在樹林蔓草之間醞釀;忽然之間想起,這昔日的屋主,就是在這幢住宅中和她丈夫離異的。因此,這幢空了快兩年沒人住的宅院,是充塞著沉鬱而孤獨,某些挫傷氣質的!
 去年以前,我曾將自己種的盆景,大量的送給別人;我的「輕」盆景,並非表示自己的豪爽,而是不願花草和我長年廝伴在窄小、石灰質的洋台上,吸著充沛在房屋車塵中的穢氣,至少,可讓她們佇立在真正的泥土上,按時的行光合作用,保有一點花草的尊嚴!
 等遷到這所宅院的時刻,我才發現無花可種,也是一種孤寂愁悶呢?恰在這個時刻,我生了場大兩,等病癒之後,仍有一段虛弱而需要調養的日子,於是,我常在沐浴之後,搬了張籐椅,坐在椿樹底下,接受冬陽溫暖的拂照,一邊瀏覽著自己院落中淒涼的光景。心裡算計著,如何在病後整理出一個花圃,然後,我也恣意的打量別家庭院裡那些秀氣的南洋櫻樹及垂鬚及膝的老榕樹;同時,我覺得自己是在觀賞一部無聲的默片一般的悄然傷楚,在我生命周圍稍縱即逝的歲月,而曾以巨大心智所去追尋的事實,都是如此的空洞,比擬起那些樹木花草,可供徘徊流連的東西,想通了究竟有限多了,人的生命雖如此脆弱,卻比不上自然來得有情有善意,而坐在這樣的一個下午,一個佈滿蒼苔荒草的院落裡,有一份幽然的靜寂之美,是未來時光倒流後,我要向造物主苦苦索回的。
 然而,那樣的下午,有許多記憶,會突然的清晰,而又朦朧起來,就如同意念一般,也許由濃而淡,其實卻從不消滅。比方說兒時鄉居的庭院裡那株白山茶和桃樹,就常在我望著滿園荒蕪之中忽然濃郁的懷念起來,前人說「草木有情」,這情,也許是一大片蒼鬱的梧桐,也許是五月的榴火,孩提時候在樹上結的鞦韆架,這樣的情,牽牽絆絆的讓你在奔波慌亂的歲月裡,有了些怔忡、念舊、回顧,遠方的人要奔回故鄉時的第一個鮮門的標記,許是村落門口一排木麻黃吧!也有了些空白可供你去背誦一些花草永恆的姓名!
 不錯,那樣的一個下午,你桌面上尚堆積了多少凌亂而未完成稿件,妳在病中的沮喪與軟弱,仍悄悄窺伺著妳,這樣一所荒院,是極適合妳目前的心境;所以妳執意的要在病後去整理、開闢它,妳想起許多名字,譬如說三色蓳、仙客來、杭菊及爬山虎;這是一座曾經悲情過又浪漫過的庭園,我想起那對離異的夫婦,我刻意尋找他們在花草上留下的痕跡。我發現他們不曾好好的對待修剪過園子裡的花樹,而且連水溝也被塑膠袋所堵;而妳將如何在自己園子裡留下妳生活過、期盼過的痕跡呢?妳會讓客廳的窗戶長滿茂綠的綠瓜籐,讓射進客廳的陽光,經過薄荷色的過濾,或將它收入腦際的畫幅裡,釀成酒一般的感覺?多年之後,妳還會住在這兒嗎?妳來得及種下一株,妳曾在文學院旁看到的橄欖樹?等著看牠的葉片長成巴掌般大小,讓那種秋天的火焰燒灼妳的心及舊日的故事嗎?
 下午很靜的過去,妳生在一個即將過去的下午庭院裡,在一種即將結束慵倦、無奈及貧乏的院落裡,計算將種植的花奔,妳開了一列預算的清單,然後,打了一個鬆弛的哈欠,看見樹叢間篩下的陽光,是一幅極美的抽象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