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叔叔/維信

  • 2006-05-11

 關於水牛叔叔,我記得的恐怕只有這些了。
 二
 幼年時代,我住在竹塘溪下游的白河村。那幾年裡,我穿一條阿爸舊衣改成的褲子,整天在田野裡找小鳥兒、小兔兒的麻煩;直到水牛叔帶著他那條懶洋洋的花狗來找我家後,我才自以為跟著他學到一些正經事。
 水牛叔第一次到我們家時,我便喜歡上他。阿母卻對他沒有好感,水牛叔一走出大門,阿母就責備阿爸說:「別和水牛來往,他仇人太多,會連累了我們。」
 阿爸不以為然,鼻孔裡「哼」了一聲說:「妳們女人哪,怕三怕四的,水牛和我從小一塊兒穿開襠褲,一塊兒放牛長大,我不幫他誰幫他?何況,他剛才不是說,他改過自新了嗎?」
 阿母生氣說:「我不是擔心水牛人不好,我是怕他在城裡的那些仇人,尋著來找他算賬。」
 阿爸搖頭又「哼」了一聲道:「不至於吧!那些人並不曉得水牛會住到白河村。」
 「他們不會打聽出來嗎?」阿母反問。
 阿爸不理她,逕自吸起菸來。
 他們大人的話,有的我聽不懂;但是從此知道了水牛叔原來和阿爸小時候是好朋友,怪不得他們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三
 水牛叔夏天來到的,於是,整個暑假,我跟著他胡鬧(這是阿母罵我的話)。暑假裡,他帶我去他住的地方玩兒;那是溪邊,一片荒涼的樹林,除了他這間木屋外,再沒有別的房子。
 一間又破又矮的木屋,進到屋裡,就有一股難聞的臭味和霉味,沖入我鼻孔裡面。
 我用手捂住鼻子說:「太難聞了。」
 他笑著不承認:「那是你自己的鼻子有毛病啦!」
 屋裡除了破床外,還有臉盆、箱子、舊衣服,都隨便放著,零亂得很。阿母要是看見,一定會說像豬欄一樣髒。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注意的是掛在牆上的一把劍,那一定是劍,因為我在故事書上看過。
 「這是劍嗎?水牛叔。」我踮著腳站在椅子上,摸著劍柄說。
  水牛叔正在升火,要煮飯請我吃,滿屋子都是煙。
 聽到我問他,他抬頭看見我正用力想把劍取下來,馬上揮手粗暴地大喊:「別動那東西,小祥仔!」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生氣,不過是一把劍罷了,有什麼了不起。
 他煮的飯倒不壞,從溪裡捉來的魚真鮮,我嘴裡寒滿魚肉,口齒不清地問他:「水牛叔,你太太呢?」
 「死了。」
 我心裡想,那一定像祖父一樣,被埋在有烏鴉窩的好遠好遠的墳地裡去了吧。「那你阿爸呢?」
 「死了。」
 「也死了!那麼|」我自作聰明地說:「你阿母也死了吧?」原以為他會應道:「是的。」
 誰知他反倒回答:「我沒有阿母。」說完這句話,隨即非常不耐煩地催我趕快吃飯,吃完了回家去。
 「沒有阿母?」這可怪了。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踢著石頭一邊亂想:要是水牛叔真的沒有阿母,那他從那裡來的呢?會不會像孫悟空那樣,是從大石頭中跳出來的。可是,他又有阿爸哩!
 回到家裡,趕快把這稀奇事告訴阿母,阿母用手指輕點在我額頭上笑說:「呆孩子,每一個人都有阿母,只是你水牛叔的阿母在他十歲時跟人跑了,所以他不高興。」
 「阿母,什麼叫跟人跑了呢?」我沒聽懂,仰著小腦袋傻里傻氣的問。
 這回阿母真不高興了,擺起面孔說:「去!去做功課,小孩子,少管大人事。」我跑到門口,她又把我喊回來說:「以後,少跟你水牛叔在一起。」
 阿母說的話我只當耳邊風,有空我還是就找水牛叔去。
 阿母時常罵我:「你這孩子太不聽話了,放假也該自己看看書,總不能一天到晚野來野去。我問你,你將來長大了,也像你水牛叔一樣,帶著那條髒笨狗,過一輩子可憐的日子嗎?」
 我總是回答:「不,阿母,不會的。」
 可是,我就是想不出水牛叔過的日子有什麼可憐,事實上,我認為他那種生活是最好不過了,比村裡其他人,甚至比阿爸過的生活都要舒服。沒有一大塊水田要插秧、除草、收割,也沒有一大群肥豬要餵;甘蔗收成的時候,更不必像阿爸,整天赤著上身在大太陽底下,烤蕃薯似的工作。
   四
 記得阿母說過,城裡有水牛叔的仇人要找他「算賬」;可是,據我看來,水牛叔窮得很,一點錢也沒有,算什麼「賬」呢?
 他從來不曾穿過新衣服。夏天,短褲、汗衫,汗衫背面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洞。到了冬天,天氣冷了,他就穿兩三件破衣服,因為每件衣服的破洞並不是都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冷風也吹不進去。
 他帶著他的狗到處跑。我不知道水牛叔怎樣得到這條狗的,不過水牛叔對它真太好了。我記得他對我說過,我算是他的弟弟,狗是他的兒子。
 「把這麼醜的狗當作兒子,也不像話。」起先我這樣想,然而,以後我卻喜歡上這條狗了。本來我遇到村裡的狗時,牠們總要向我咆哮狂吠,使我膽戰心驚,但只要水牛叔的狗跟著我後面,別的狗便夾著尾巴掉頭走了。
 這樣,有兩個夏天,兩個冬天,水牛叔都住在他的木屋裡。慢慢的,阿母也不討厭他了。因為農忙的時候,他一定幫著阿爸做事,插秧、割稻、砍甘蔗,樣樣都來,而且死也不肯要工資。阿母覺得過意不去,便三天兩次的請他吃飲,並且替他縫洗衣服。水牛叔也真的安分守己在村子裡打零工過活,譬如那家有喜事或喪事,需要人幫忙,水牛叔就去,而且做得非常好。
 不止這樣,水牛叔還會吹口哨,吹得比村裡任何人都好。他能抿著兩片榕樹葉,吹出動人的流行歌曲。還能在春天的夜晚學貓叫,使得村裡所有的貓全跑到我們的周圍。
 這種有趣快樂的生活並不長久,因為後來發生的事,使得水牛叔又離開他那間溪邊的小木屋,而且再也沒回來過。
 五
 一個陰冷的下午,我陪阿爸到村裡的雜貨店買東西,遠遠看到一個獨臂人,左手袖子懸空的晃蕩著,站在店前的客運車牌下。他的頭特別大,遠處也能看清楚他濃黑的人字眉和凸在眼眶外的眼球,顯得很兇惡的樣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