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阿爸一看見這人,就加快腳步;可是當我們正要穿過馬路時,一輛客運車剛好停在店前,等我們繞過去,那獨臂人已坐上車子走了。
阿爸問店老板:「剛才那個一隻手臂的人是誰?」
老板嚼著檳榔說:「不知道是誰,他打聽洪水牛住在哪裡,我告訴他住在村裡,他就一句話也不說的走了。」
阿爸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好蒼白。
吃晚飯的時候,水牛叔來了,阿爸把獨臂人尋他的事告訴他;水牛叔馬上不自在起來,他緊張的問:「是我向你講過的那個人嗎?」
「很像,左手臂沒了,而且他指名道姓找你。」
水牛叔坐在竹椅上沈思了一會,嘆息說:「已經兩年多的事情,想不到他會找著來。唉!當初我是不得已,而且也誤會了。」
阿爸、阿母相繼勸他:「既然人家找著來了,想想看有什麼辦法可以解除誤會啊。」
水牛叔站起來,大聲說:「有什麼好想的!算了,沒辦法,也還他一隻手臂就是啦。」
水牛叔說著,跨出門檻,走到曬穀場上。從屋裡斜射出去的燈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影子愈來愈長,隨即消失在黑色的夜流中。他那隻花狗垂著尾巴跟在後頭。
六
好幾天,阿爸和水牛叔緊閉著嘴,兩撇眉毛都皺在一起,似乎有嚴重的事情要發生。我猜想,那是關於水牛叔和獨臂人之間「有賬要算」的事情。
天氣愈來愈冷,一個風吹得樹林子呼呼響的傍晚,水牛叔來找阿爸:「金福,我剛從店裡來,那人留話給老板,說今晚上要到我木屋裡談判,看在朋友的份上,希望你陪我去。弄得不好,你就等著收我屍體好了。」
阿母一聽這話,連聲說:「不,不能去!」
阿爸不理她,只拍拍水牛叔的肩膀,然後進屋裡拿出一把祖父生前拄過的特製枴杖。這枴杖是空心的,裡面裝有刀,我看見阿爸抽出來拭擦過。
阿母面無血色,只好看著阿爸和水牛叔走出門口。
我很想去看看究竟,但我知道如果向阿母明說,她一定不會讓我去的。我只好騙她說要到隔壁同學家去玩,她才答應了。
我悄悄跟在阿爸後面,走了一段路,因為太緊張了,滑了一跤,被阿爸拎著耳朵提起來喝道:「小孩子,跟來幹什麼?」
我痛的說不出話,水牛叔示意阿爸讓我跟去,阿爸才沒趕我回家。
外面真冷,一片漆黑,風很大。我們沿著溪岸走著,溪水互相沖激著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我緊拉著阿爸的大手,暗想著:溪裡的水怪,會不會出來吃掉我們?
接近木屋時,水牛叔那隻花狗跑來在我們前後嗚嗚輕叫,拖咬著水牛叔的褲腳不放;我看得出牠想要表示什麼,然而水牛叔卻一反常態把狗踢開。
走進木屋,出其不意的有人從屋角發出嚇人的冷笑聲,是那個獨臂人吧!我退到阿爸身後,心頭卜卜跳著。水牛叔劃根火柴點亮油燈,於是我們三個人六隻眼睛全瞪著那獨臂人,和他身旁那把出了鞘的劍。
他又連連冷笑說:「洪水牛,我要殺你的話,剛才你一進來,就可用這把你砍斷過我手臂的劍殺了你。哼!哼!但是……」
阿爸搶到前面,抽出刀來握在手上,正色地說:「今天這碼事,我不允許,有人流血。」
那獨臂人回答:「這要看水牛怎麼交待了。」
我瞧著水牛叔,他的臉側對著我,顯現在微弱的燈光中;突然,他轉身,乘阿爸一心防備獨臂人的時候,將阿爸的枴杖刀奪下。
獨臂人以為水牛叔要襲擊他,馬上握劍在手作勢備戰,然而水牛叔卻一刀往自己左臂砍下。我看到鮮血噴射出來,最後水牛叔「砰」的昏倒在地上。我嚇呆了,用手蒙住眼睛,又聽到花狗悲叫的聲音,阿爸喊著水牛叔叔,還有就是獨臂人的驚呼:「真想不到……唉!真想不到。」
七
水牛叔叔被送到鎮上醫院治療,阿爸帶著我去探望他,獨臂人已經和他成為好朋友了。一個月後,水牛叔叔的傷好了,可是筋被切斷,因此左手不能彎曲。他來我家辭行,說是獨臂人要帶他去台北做事,他伸出大手和我握著說:「小祥仔,你要用功讀書啊!有空我會再來看你的。」
但是,很不幸地,一年以後,我們接到獨臂人的信,說是水牛叔叔在一次車禍裡被撞死了。
八
現在,水牛叔叔那間木屋朽壞倒塌好幾年了。每當寒冷的夜晚,我聽到野狗悠長而淒厲的吠聲,從溪邊的樹林傳來,總不免想到水牛叔叔。我有時會發呆,心想也許他的鬼魂思念故鄉,又回到溪邊他那間木屋裡,又帶著他那條懶洋洋的花狗閒蕩吧!(完)
水牛叔叔/維信
- 2006-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