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又看見她了。
當她又再開始對我「疏離」(這是她愛用的字句)時,我就沒再見過她。因為我答應她,沒有她的要求,我不要主動去找她—是的,我、答、應、了;我也答應過。可是她曾多次怪我從不懂得主動些。她很少出門,雖然她正愛著另一個男孩,但她還是很出門(我一個無業整日觀察鄰居出入的朋友是她家的對面鄰居),不像和我一起時,常常絞盡腦汁想著接下來要去哪兒好。也許這兩種情況的差別就是她所謂的「成長」吧!
「我們不能再把一份年幼時以為完美的情感毫無理由地延續下去,那會只是一種、一種習慣性的苟延殘喘!」
她說過的話,每句話我都能背出,尤其是那些比較長又比較難記的。因為我往往會聽不懂,她雖很懊惱這點,卻多半會再重複幾遍。也許就是這樣一遍一遍的重複把她的耐心給磨掉了。她一定真的受不了了,所以最後乾脆不說了。
「就當是場噩夢吧!」我的朋友都這麼說。其實我並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們分開了。可是他們也不曉得怎麼知道的。可是她並沒有錯。她也一直對我很好,我從來沒有想過會那麼快樂;聽她說話、看她笑、唸詩(雖然我聽不懂),甚至於她胡鬧、耍賴,都是讓我感到那麼、呃,那麼,好。就是好,我不曉得怎麼形容,反正是很好的那種感覺。怎麼說「噩夢」,應該是「美夢」的。
不過我卻常常惹她生氣,還嫌她麻煩,因為如果我突然去某個地方而沒有告訴她時,她總是要跟我吵一場。我知道她會擔心、會胡思亂想,可是,我的習慣很難一下子就改過來。
「改?都交往多久了,改?唉!」
她會記錄下每一個與我交往的日子(那曾是我十九歲的生日禮物):到什麼地方、有什麼遭遇、我說了什麼「聰明話」、吵架、和好,她都寫了下來。所以我沒有改進,是有記錄可查的,她依然可以和這些回憶長相廝守。
傷她心的事當然不只這些,譬如說,我不懂得送花給她,因為我家在鄉下是種花來賣的,花是我眼中最平常的東西,如果要送她東西,當然是我眼中最好的。我真的從來也沒有想過要送花,當我知道她喜歡人送她鮮花時,那個男孩已經送過她一朵紅玫瑰了。回想起來,她似乎真的「暗示」過我。她愛花,而我家種花,怎麼反而錯了呢。
她上了大學後開始好幾次和我分手。事實上,她每回來去,我都不曾真正明白為什麼,她也從不說為什麼,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每次分手她都很難過,交往久了,我當然看得出她是不是在難過。不過,往往不用多久,她就會再打電話給我。
「羽———」
拿著話筒,只聽到她喊一聲就哽咽了。我只能立刻趕到她的身邊。我從沒有想過不理她,她在哭泣時,我怎麼可以不理她?雖然我的朋友都勸我不要再理她。
當她還掛著滿臉淚就笑開時,我總相信她不會真的離開我的。
一次復一次,當她「萌生去意」(受她的影響,我也漸漸能用些文句了)時,我總會有些預感,她會笑得比較小聲(我曾當面說她有時笑起來很恐怖—做為一個情人,這樣說實在很不應該!)她還會突然盯著遠方看,然後說一大堆學校裡的事,也偶爾提一個寫詩和亂追女生的男孩。我一直說什麼,但也不是完全說沒有感覺到有些奇怪,只是我很相信她。
「你太把我視為理所當然了!」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相信她不會離開我是因為沒有我帶路,她總是要迷路的,而據她說,離開我的日子裡,她總是差點沒悶死.她會坐在書桌前一整天的,除非是上課。
「人家可是大學生哦!」朋友們老提醒我,當然我並非真的不在意,但她總安慰我,表示她不在意。
「知識和實力重於文憑。」
她常常說著,有時只是低著頭唸個幾遍,好像說給自己聽一樣。
可是,我沒有她指的那種知識。我不懂詩詞,也不懂文學。她常痛恨世人把文學視為一種次要的、消遣用的東西。
「你不會了解我對文學的態度的。」
提起文學,她總要嘆氣。我也把她指定要我看的書都看了,可是她形容的那種「震撼」,我卻一直沒感受過。我喜歡看的世界地理雜誌、牛頓雜誌、時代週刊,她都不喜歡。
「我、不、懂、那、些、東、西。」
她有時太謙虛了,她懂的東西才多呢!隨口就能引用某個大文豪說過什麼的,她的文學世界已經很豐富了。
我也背過「古文觀止」,可是還是不懂她說的那些,我爸爸種樹、種花大半輩子,書只唸過三年,內外銷市場卻也開展得不錯。媽媽更是從來不看書的,甚至報紙也不看,可是她說自己是「社會大學」畢業,賺錢不必用文憑。當然錢不是最重要的,我也不重視錢,她也很氣我這種態度。可是她自己買起書來,不要命似地,扛得我肩膀發酸。她卻邊買邊說恐怕一輩子也看不完。當然她也會為我而少買一些書。現在不知還有誰幫她扛書?
那個男孩,我真不願提起他。一想到他,我就想哭,她是見不得眼淚的。
「去告訴他,我是屬於你的!」
我沒有這麼做,也許我太懦弱了。但是,我憑什麼這樣說?她並不是一件東西,而那是我永遠無法進入的世界,我怎能拉開她,讓她不快樂呢?
她還是哭了,哭了很久很久,我沒有法子勸住她。
「我並不是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人的女子。」
(這話好熟悉,好像在哪裡看過?)
「但是,我只能選擇一個。」
(是「深宮怨」裡面的台詞,我怎麼會想到這些呢?)
「她比你更需要我。」
我拚命搖著頭,我不要她看見我哭,那會讓她更難過的。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我有多麼需要她。只是她願意為那個男孩所需要,因為那個男孩很「寂寞」。我從上小學以來,就單獨在外面住,爸爸媽媽為了讓我在台北唸比較好的學校,在我五年級時就把戶籍遷到台北,然後兩個人又回南部去,雖然鄰居受到爸媽的託付,偶爾會探探頭,多半的時間裡,我是一個人的。我也不懂什麼叫「寂寞」。
「你不會懂的。」
她不再哭了。我還是很不明白,但也感覺到這次分手不太一樣,以前都是大吵一場,然後她就跑回家。
「我們還是朋友吧!」
她的眼眶還有一些淚含著,手伸向我。我沒有去拉她的手,只說了聲:我試試看。事實上,她不讓我去找她,是不是朋友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
「每次遇到難過的事,我總是先想到你。」
她寫過幾封信來,她說她一直習慣於向我訴苦,一下子還改不過來。她還說她算是遭到報應,可是沒什說什麼事。她在信末總叮嚀我不必擔心她,也不用和她連絡。我不愛追根究底,所以也一直沒問,她也總要加個PS:我還是很快樂的。
這習慣也終於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八三天了)她沒有再寄信給我。現在,我竟然又看見她了。
「好妮妮,妳別鬧好不好?」
「你又沒有把我寫成第一女主角了,對不對?」
「妳當我最後一個情人不就夠了嗎?」
「不夠不夠,我情願當小說的第一女主角。」
「愛情的第一女主角總是悲劇人物。」(註)
這回,我會記得送一束鮮花的。滿天星加上黃玫瑰,挺素淨的,妮妮告訴過我,黃玫瑰是代表別離的。
她當然走了,怎麼走的,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告訴任何人?
註:此處用「悲劇」二字,沒有西方文學上所用的意味,但指一種不圓滿、不幸福等狀況者言。
愛情手稿/乃欣
- 2006-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