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百描圖—記于母親八十歲生日前夕/劉枝蓮

  • 2006-11-13
 昨晚,又從夢中醒來。母親與我道別的影像又次夢中出現,數年來,常有同樣的夢,雖然故事情節與場景佈置不同,但是,相同的是每次夢醒時分,都非常辛酸,怕是失掉生命中一樁永遠無法踐履的約定。記得十多年前,到交大進修期間,常回娘家的我,母親總是愛繞在旁邊,不停與我說話。一日,我跟媽媽使壞說:「媽,您好煩,我想要唸書」這十年來,我有好多機會唸書,但我已經沒有機會,能讓媽媽如往昔般,繞在我身旁不停的說話。如今,患有AIZheimer`s disease(阿茲海默症)的母親,只能默默任由我牽她的手,似有也無的簡單詢問與對答。我認同人的生命本就該順自然節奏下進行,也推崇莊子 豁達的生死觀,但面對自己至親的老去,其哲理宛如案牘上陳列的樣本。因為,在小門深巷裡「樁萱康健」才是平凡兒女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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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月前,回家探望獨居的父母,巧不在。住在附近的二姊很肯定的告訴焦急的我:「爸媽在屋內…」於是商得鄰居打開大門。隔者鐵門我瞧見著白底藍點衣衫的母親,佝僂身軀孤獨坐在唯一張藤椅的合室中,室內光線昏暗,起先我輕聲喚著:「媽媽::媽媽…」怕是驚擾她,但是,眼神渙散的母親,望著門外,任有女兒隔者鐵門,由緩至急、由輕至重…不斷呼喚長達近一小時,也不為所動,連坐姿也未見更替,母女隔著鐵門對望悲愴的圖景,讓我百感交集。
 記得幼時,有一個酷寒冬天的早上,窗外雪花飄飄,美麗的母親對窗妝點挽髻,我站在床上撒嬌狀倚著她,對著窗口望出,忽然遠處的山坡上稀落的人群,正抬著未上紅漆的棺木,我問媽媽:「其它的棺木都漆上紅漆、畫上美麗圖案,旁邊穿著白色衣服跟著哭…為什麼它沒有?好可憐」媽媽說:「世界上有很多貧窮的人,等妳長大要記得幫助人…」這是我與媽媽之間最初最深的記憶。那時窗內,正是風華正茂年輕少婦與天真無邪稚齡孩子,如今拓印出來的卻是,坐在藤椅上孤獨遺世老婦與門外連屈辱都懶得辯駁中年遁世婦人。那天真無邪的女孩,根本記不起媽媽口中鍾愛的娃娃、哥哥口中口袋擺著兩塊錢才肯上幼稚園、姊姊口中每天必需揹上揹下的愛哭鬼…但是,窗內那一幕確是那清晰,連自己4-5歲的模樣仍能回溫,真有「似星月、煙花的璀璨始,轉眼間,繁華歸盡何處?」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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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揪著心,取得鑰匙打開大門,自己倒像是一個母親,找到迷路的孩子般,迫不及待緊擁著媽媽,眼淚潸潸掉一臉,而我的媽媽似乎始終一點都不曾察覺,仍然呆坐著,直到我牽她洗手、吃飯…安頓就寢時才回神的問我:「儒(註一),在台南唸書乖嗎?」生病後的媽媽時而清明、時而糊塗,子女們常與她玩「這個人是什麼名字?」「那個人是誰?」認人遊戲,母親有時答對,有時則否,或者變個花樣,來個數數兒、唸佛珠…,初期還好,漸漸地,隨著日子,身體越來越走下坡,也越來越不喜歡說話…生命衰敗現象,就像秋天季節一到,落葉紛飛,無可避免,但面對整日枯坐,顯得百無聊賴、孤獨的母親,仍不免唏噓。
 星月交輝,煙花競麗,那位撐著黑色雨傘,到學校看愛哭的女兒,是否被同學欺侮的年輕媽媽;那位在補給艦未入港,就能預知在台灣讀書的女兒要回家,站在路口不停觀望的中年媽媽;還有那女兒回娘家,急著拿著牙刷、涼稀飯深怕女兒遲到的媽媽;只要女兒在家,一定比女兒更早起床,將前晚女兒外甥換洗衣服洗好、曬乾的老年媽媽…,孩提時,眼見的母親每天總是忙進忙出曬蝦皮、挑魚貨、養雞鴨,補貼家用;少女時,眼見的母親總是埋首家庭副業,賺取生活費用;少婦時,眼見的母親總是帶著一位又一位娃兒(外甥、女與孫女)。一輩子問心無愧,亦不願虧欠任何人,即便與女兒們逛街買菜,也總是與女兒們搶付錢的媽媽,一生最愛的就是,全家圍聚燈下的畫面。四十多年前,媽媽在資源非常缺乏下,偶爾會在天黑之後,囑咐孩子買幾個灑著芝麻的金黃色麥芽花生糖,一家人圍坐圓桌邊,在微弱的燭光下吃著,至今仍然齒頰留香,而鍾愛花生糖與美麗的燭光成了我終生的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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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姑姑,溫順善良、謹言慎行,決不肯直斥人非…」金華表姊拉我談心時,總是這麼說。「個小的表嬸,整天都是忙進忙出,…」第一次與我謀面的遠房燕容表姊說,「我們無預警偷渡來台時,個小的伯母比闖蕩南北二伯還要冷靜,二十多個大男孩,讓伯母拉下窗簾,除照顧三餐盥洗衣物外…連內褲都替我們買,可貴的是還和顏悅色…」在大陸堂兄家凱是這麼說。媽媽對我而言是無法仰望高度的智慧與耐力,總有辦法讓姊妹們口中恨癢癢,受父親寵愛,溺驕橫顢與行事乖戾的我,收服在她的軟棉袋中。當然,在堅硬的核果,也無法永遠不被融化,小雞是因為細心的孵化才誕生,絕不是打碎蛋而僦。我承襲媽媽寵愛孩子,但仍要筆直上昇追求她的睿智和慈顏。記得,初嫁人婦時,我的婆婆過世,依照當地傳統習俗「女兒倚棺旁,媳婦守灶邊」,從小驕慣,不事家事的我,被賣麵為生的外子大嫂譏諷說:「連紅蘿蔔也不會認,妳的母親也敢把妳嫁出門」。當時,媽媽告訴我:「家事可以慢慢學,有智慧的人,要做別人做不到的事」二十多年來我仍然遜色廚房間,姑嫂妯娌從不曾有此微言,媽媽勸諫做了最佳註腳。
 若問我在水深浪闊的十里紅塵中翻滾浮沉,痛之最?我會說:「受了屈辱、失了婚,少了感同深受,善言善聽的媽媽」。人類若是天使,則不需要媽媽的角色,問題是,人類不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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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理解的「容忍」是一種慷慨,它使我們謙遜地,讓其他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意見和屬於他們自己的特權。媽媽對我而言,「容忍」是一種偉大,是肯讓我在既保守又封閉的地方,以自己的方式追求生活與快樂,而不固執於她認知生活方式與觀點。我是在1958年8月中共米格機不斷騷擾馬祖上空時(註二),在媽媽肚中即將臨盆,出生之後極度不安,日以繼日哭鬧不休,嬴弱的身軀時有病痛。長大之後,行事作為我行我素,常不按牌理出牌。高職畢業之後一年,既不就學也難就業,總在台灣—馬祖間嬉戲遊蕩,鄰里或有是非與微言,媽媽未見責怪外,還總是責無旁貸替女兒辯解。當然,最後是媽媽替我找到軍雇缺做為收場。(未完待續)
 (註一)筆者的兒子,在台南成大就學
 (註二)在八二三砲戰前夕,中共佯攻金門砲打馬祖,從1958年8月8日至8月22日止,中共米格機不斷騷擾,馬祖空襲警報達64次之多,並在8月24日馬祖上空爆發激烈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