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時年紀小/乃 欣

  • 2007-01-04
 那天開小學同學會,闊別十餘年的同窗好友,乍見之下,都有一份赧然與驚喜。同學們的名字忘掉一半不說,就連相貌也有許多不能辨認。但無論如何,在經過這大段時日後,看見大夥多有所成,未嘗不是件快慰之事。
 席間有人談起胡秉中,我猛然怔了一下,忙盯住他問。他說他去美國談生意,結果對方公司裡有個華裔職員,赫然就是昔日的同學。他們不但見了面,還共進晚餐,相談甚歡。再度聽到胡秉中的名字,知道他過得很好,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往事便像潮水一般湧向心頭。
 那年甫入小學,被編進一年乙班,導師是位胖胖的中年婦人,姓陳,人很和氣。還記得剛開學的那幾天,她無論點名、排座位,都是用國台語雙聲帶,因為南部地區本省籍的小朋友,多半聽不懂國語。
 由於我上小學以前是住在外婆家,因此班上同學一個也不認識,而胡秉中—我都叫他小中--被陳老師指定擔任班長,便是我最初認識的小朋友。
 當時全班五十多位同學當中,外省籍的大概不到十個,「少數民族」被本省孩子欺負得很厲害,他們老是叫我們「外省豬仔」(日後相處久了,自然水乳交融,這種問題便不復存在)。
 我尤其倒楣,外婆家是在眷村裡,自小接觸的全是外省人,台灣話一句也聽不懂,有時明明知道正在挨罵,卻不曉得他們罵些什麼,當然更無從回嘴。幸好小中經常替我解圍。他雖然也是外省孩子,可是台語講得跟本省孩子一樣流利,又是一班之長,那些調皮搗蛋的同學都不敢拿他怎麼樣。
 小中長得十分可愛,圓圓的蘋果臉,眼睛大大的,雙眼皮很深,看起來就是一副絕頂聰明的樣子。陳老師疼他疼的不得了,加上他父母都在小學旁邊的「女師」(後來改成高雄師範學院)教書,自然受到另眼相待,才會被選為班長。然而他的功課可並不怎麼樣,第一次考試,便落到十幾名外,我卻拿了兩科滿分(小學一年級只考國語跟算術),自此陳老師和其他同學才曉得我這個瘦瘦小小,平常不太愛講話的女生,居然還蠻行的。
 那時候小學一年級只上半天課,由於我和小中的媽媽都是職業婦女,不上課的上午或下午,呆在家裡頗為寂寞,小中就常常邀我去他家玩。小中家境不錯,父母又都是老師,因此特別注重孩子的教育。他房間裡像個小圖書館兼遊戲室,一個特製的書櫥裡,放滿了各種彩色圖畫書,故事書,櫃裡則是各式玩具。地上鋪了綠色的地毯,乍看像塊綠絨絨的草皮,我們趴在地毯上,他玩玩具,我看書,一待就是大半天。
 小中生性非常大方,他有任何吃的、玩的,必定都毫不吝惜的取出和我分享。但我從小得到媽媽的教訓,不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所以往往拒絕他。那時他就會佯裝生氣,嘟著嘴說:「妳要不吃就是不喜歡我,那我們絕交好了!」
 其實六、七歲的孩子,那裡懂得「絕交」的真正意義呢?只不過順口說說罷了。我卻是小心眼,嘴巴翹得比他還高:「絕交就絕交!以後我都不來你家玩了!」他慌得連忙攔住我:「好啦!好啦!不吃就不吃嘛!我們永遠要做好朋友,永遠不絕交!」然後我們又和好如初,歡歡喜喜的玩在一塊兒。而我在高興之餘,常忘了媽媽的訓示,不自覺地接過他遞來的糖果、餅乾等,放心的往嘴巴裡送。
 小中的媽媽教音樂,客廳中央放了一台大鋼琴,常有學生去那兒練琴。每當我聽到美妙的鋼琴曲時,經常不由自主地擱下手上的故事書,而被音樂深深吸引住。多羡慕那些會彈琴的大姊姊們呀!更羡慕小中,家裡有這麼一台美麗,能發出如此悅耳音符的鋼琴。
 可惜小中空有這麼一個學習音樂的良好環境,他是個好動的孩子,不耐煩坐在鋼琴前反覆彈奏那枯燥的練習曲,也曾學了半年琴,卻因進步遲緩,只好放棄。他媽媽在失望之餘,經常嘆道:「我自己教音樂,怎麼會養出你這種笨兒子來!」
 小中知道我一直渴望能親手觸摸到那排黑白相間的明亮鍵盤,無奈鋼琴除了有人練習的時間之外,一逕是鎖著的。我頂多只能以虔敬的心情,用微顫的小手撫摸那光滑潔淨的琴蓋,和亮麗的黑絲絨琴套,那樣便已經足夠讓我興奮半天了。
 一天下午,我又蹦蹦跳跳的去小中家,才一進門,他就很神秘的對我說:「噓!媽媽忘了鎖鋼琴,阿美在睡覺,妳要不要彈?」
 我急切的點點頭,這真是天載難逢的好機會,平時偶爾想趁學生練習的當兒,去摸摸鋼琴,都被阿美虎視眈眈的神色給駭住。難得她今天睡得較晚,鋼琴恰好又忘了鎖,我終於能有機會去親近那連做夢都會夢到的鍵盤了。
 我們小心的將琴蓋掀起,我輕輕的將手指按下去,發出一聲微弱卻清脆的聲音,再試試其他鍵盤,有的低沉如洪鐘,有的高昂如裂帛,卻都一樣好聽。我愈彈愈樂,聲音不知不覺地愈來愈大,終於把阿美吵醒了。
 「荷!太太叫你練琴,你不好好練,用拳頭亂敲亂打,她怕你把鋼琴敲壞,才鎖著不讓你碰,你怎麼可以偷偷摸摸帶別人來亂彈呢?要是彈壞了怎麼辦?看太太回來我不告訴她才怪!」阿美披頭散髮,睜著一雙惺忪睡眼,看起來有點像童話故事中的巫婆,講話的語氣又兇得要命,我不禁瑟縮著身子,心裡頭直發毛。
 「我們輕輕彈怎麼會彈壞嘛!要妳管!雞婆!」小中不甘示弱的回嘴,阿美拿他無可奈何,只是不停地說:「我一定要告訴太太 ,讓她以後不准你帶小朋友來家裡玩,看你怎麼辦!」
 小中衝她猛做鬼臉,我卻不可避免的開始擔心起來,萬一小中的媽媽以後真的不讓我上他們家,那我就真的沒有玩伴,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一個人在家可有多無聊?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不曉得後來阿美到底有沒有跟她告狀,但小中的媽媽見了我仍舊像往常那樣笑嘻嘻的,囑咐我們好好在家玩,不要出去野,還要我教小中功課,他的國語不太好,生字老是寫錯。
 有一次小中的媽媽問起我家裡的情形,小中搶著回答:「小玲好可憐,她沒有爸爸!」
 「我爸爸早就死了,被車子撞死的!」腦海裡雖已沒有爸爸的印象,然而與生俱來的父女親情,使我在提到爸爸慘死之時,忍不住熱淚盈眶。
 「唉!真可憐。」她溫柔的為我拭淚,並且不斷安慰我。當她知道我沒有兄弟姐妹,靠媽媽做工維持生活,母女倆相依為命時,便愈發的憐恤我,不時送我一些吃的、玩的,甚至叫我帶回家。但我很聽媽媽的話,雖然我們生活清苦,日子倒也還過得下去,不應該接受他人的施捨,因此我都婉拒了。而媽媽因我常去打擾人家,反而要我帶些她親手做的豆沙包、包子等點心給小中吃。
 第一次感覺到小中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是放寒假的時候。我被送回鄉下的外婆家,雖然那兒有舅舅們帶我玩許多新鮮的玩意兒,如釣魚、抓螃蟹,灌蟋蟀等等,但不知為什麼,我老是快樂不起來,心裡總記掛著小中:他不曉得正在幹什麼?有沒有人陪他玩?寒假作業寫了沒有?我們共同養的那隻小烏龜是不是還活著?(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