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芹壁，是個雨天，依稀記得是個九月天。本來晴空萬里，所以我沒帶雨具，但或許是受颱風外圍環流的影響，陡地下起滂沱大雨。下了計程車，我抱住頭，冒雨沿著花岡岩的石板路，狼狽地跑上芹壁村。為什麼要說「跑上」呢？因為這個村子座落在半山腰。我走街穿巷，沿著每個家戶的屋簷匆匆趕路！好巧不巧，竟讓我撞進了媽祖宮，剎時覺得好像遇到救星一樣，渾身充滿安詳。拂一拂濕漉漉的頭髮，深恐冒犯媽祖娘娘，我趕緊近身膜拜。仔細一端詳，這宮廟的規模雖不大，但一旁供奉的鐵甲將軍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依碑文記載，這鐵甲將軍其實是蛙神，因為祂們曾經護佑過這個村莊免於受到倭寇、海盜的侵襲，故而被村民尊為神祇。據說蛙神的本尊目前還真實地存在於江西，真實而不虛幻。在那當下，我首度瞭解，宗教信仰是如何的多樣與莊嚴神聖。可不是？小時候看著大人們虔誠的祭拜石頭公，不也是基於這種敬天畏神的思想！望著越下越大的雨勢，我已無心賞景，於是拜別龜島及諸鐵甲將軍，帶著一臉虔敬，全然不管借傘的人所說的芹壁有多希臘，有多地中海，還是匆匆離開！就教那一絲遺憾，留給這滿城風雨。
第二次到芹壁，是個秋分過後的早晨，秋高氣爽！這次我可沒忘記細細品味這山城的風貌。石板路依舊，民宿的店面招牌依然在秋風裡抖怯。晨曦中，我走在時光隧道，一路上只有我踽踽的跫音，在秋風裡絮絮低語，斷續風中，似有斷續聲音在吟唱─「……歸去我要，歸去我要，回到我的沙城……」，終於，我這歸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了芹山之頂。坐在芹山上的矮石休息，或許是疲累，朦朧中我依稀回到故鄉的童年時！嗯！讓時間停格在這裡！一個愛哭又愛跟班的小不點，總喜歡隨著大哥哥、大姊姊們爬上故鄉漁村的小山頭，一起採拾枯草築巢扮家家酒，然後，他還會吵著要大哥哥、大姊姊們講鬼故事，結果呢，總是被嚇得嚎啕大哭。好在大哥哥還是有辦法治他！他們的法寶就是跑到附近的山谷大吼大叫，就這樣，叫一聲，應千萬聲，聽到這些天籟，小不點早已忘了哭泣，瞪著大眼睛，四處搜尋回音的來處，顧不得奶瓶掉落，也跟著大叫大吼！砰，一個爆炸聲驚醒沈思中的我！唉！一別經年，故鄉的海域，是不是依然有人在炸魚？很想告訴那搖槳的人，不要這樣竭澤而漁，無奈卻發現我在回音谷練就的傳音入密神功已經退化，時間帶走年華，是真有心而無力了啊！我無奈，只好沿著中山國中的步道走下山，在告別芹壁時，追風少年的心還盪在一九六九年故鄉果葉樹下的鞦韆上！
第三次到芹壁，仍是個九月天的夜晚！或許，我只是為了那一季秋潮向晚吧！坐定在地中海前廣場，在有微風的星空下，我兀自凝望夜的海平面。已經用了一天的雙腿，似乎有點酸痛，我索性把它們盤在欄杆上，相信大地會恕我無狀，免得扞格這份自由。夜霧有點朦朧，依稀可看到幾盞疏疏落落的漁火，仍在海面上搖曳。或許是白天趕得太累，不自覺任由思緒把我帶到故鄉小漁村的廟埕口！歌仔戲臺上正上演著陳三五娘劇目。大人們聚精匯神看著戲，小孩子因為看不懂，只能在戲臺下鑽來鑽去，玩著捉迷藏。那位小不點最可憐了，經常被那些人高馬大的大哥大姊們指派當鬼，雖然不情願，又捨不得不玩，只好屈就。因為矇著眼睛，結果有一次陰溝裡翻船，走著走著，差點滾進南港碼頭，險些釀成命案……。夜晚的廟埕實在是個好地方，平常一毛不拔的母親，總能無限量供應爆米花、李仔糖、炸粿，冀求小不點不要去煩她，好讓她好好看齣戲。玩累的小不點緊接著的戲碼，就是去戲臺旁看大人玩劈甘蔗的遊戲，因為他只要靜靜地等在旁邊，就能吃到免費的甜甘蔗。開柑仔店的嬸嬸，最愛一邊看戲，一邊做拜拜用的補命錢，他會很狗腿地，幫她把印模擺平，方便她敲敲打打，以便彌補他幾年前在玩火時，把她的草捆堆燒得精光的罪過……。哦！是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往我臉頰拂來？是故鄉的天人菊吧！嗯！季風真的來了。揮揮衣襟，抖落盈袖紅花石蒜，再別芹壁時，逐浪少年的心還懸在一九七三年故鄉池王廟前的香爐裡。
芹壁聚落的保存，見證了她過往的繁華。以前，曾經有無數個母親，在這裡的每一個夜，輕啟柴扉，眺望千帆，等待她的愛兒滿載魚貨歸來。那同時，也有一個我的母親，同樣在故鄉的深夜裡辛勤織網，等待著我每一次歸航！而今，往事已渺，寒風中，我再能到哪裡尋找我母親溫暖的慈顏？流浪的青春，可以回答嗎？
芹壁我來過／水月
- 2007-02-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