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葉有仁

  • 2007-02-27
 玲玲走後,這季節就顯得特別潮濕、特別沉悶,像一團永遠化不開的霧,籠罩著我,籠罩著我們往日慣於撒野日子的大廳。在那座大廳裡,依然成天成夜飄蕩著,我們不知聽過多少遍的音樂,依然有許許多多昨日見過而明日又將見到的熟悉面孔,也依然有我們永遠喝不完的可口可樂、唯他可樂、桔子汁、蘋果西打……。
 那個失去了票房價值的電影演員,總是獨自坐在那隻蚌殼形時沙發裡,狠狠地抽著菸,一支接一支,有時,他也許可能並不是為了吸菸而吸菸,我看他經常讓香菸燃著,讓嬝嬝的菸霧繚繞。我想:他可能就是想藉嬝嬝的菸霧來編織一些失去的美夢。
 人是最善於咀嚼往日的榮華來取樂的動物,人所以能在逆流中力爭上游,在漩渦中向上浮升,甚至在一切都能感出絕望時,而不去跳樓不去喝青酸鉀,我想他有最充分的理由,就是他有永遠咀嚼不完記憶,也有永遠不能令他滿足的明日的歷史—今天的一切。
 人不滿於現實,但又永遠不能超越於現實。於是,詩人、小說家企圖自自己的作品中超越,自自我的夢中超越,那畢竟是一個理想、一個夢,一個像吊在天庭的幻想。一顆閃爍著光而又無法讓你感受她熱力的星星,它被懸在迢迢的天庭,像詩人的夢幻,懸在那嬝嬝的菸霧裡,懸在那自築的月宮寶盒中。
 今夜,倘若玲玲不走,不到那個遙遠遙遠的地方去追尋她的夢幻,勢必又要和我坐在一起訴說那些永遠也訴說不完的絮語,或者是爭吵,爭吵那永遠也找不出結論的問題。也許會成為我妻也未可知,如果她不是固執於那個方向。而今,我竟一個人坐在這裡,坐在這個很多人都能進來的大廳的卡座裡。我進來時,好像是在追尋一點什麼,但剛剛坐下,我又覺得很懊悔!我懊悔不該身旁沒有女人的時候進到這層大廳來。
 一個女人走向那個電影演員,當她快要走近他的茶几時,她說:
 「王先生,你一個人在這裡?」
 廢話,不是一個人,難道是兩個人,明明是他一個人坐在那兒猛抽菸,為什麼偏偏要問他是否一個人呢?天下的女人都是那麼多的廢話。
 那個被稱為王先生的電影演員沒有答腔,只是遲滯地而又帶有幾分陌生感的抬起頭來,用一種探詢的眼神痴睇了她一眼。那個看起來很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被他懷疑的眼神睇得有點兒羞怯,她忙作自我解嘲地補上一句話:
 「我是你的觀眾,一個很忠實的觀眾,廣告上只要登出有你主演的片子上演,我一定會去看的,那怕是狂風暴雨,或者寒流過境,我都不會放棄的。」
 這一段長長的自我剖白,使她的臉皮好像突然磨過了沙,厚多了。那剛才還能在一百燭光下照出一點點的紅暈,猝然消失了,換上的竟是那厚粉遮蓋不住的皺紋,一條條的像雙軌鐵道般的架在她的額上和眼角邊。
 我不知道是否是由於她那一段自我剖釋的感染,抑是由於那個看起來還有幾分美麗的面龐,使他不得不作出一些男性的禮儀,他欠了欠身子,想站起來,嘴唇掀動了兩下,但又被那個女人的聲音壓了回去,她說:
 「王先生,你也許不能體會到一個觀眾對演員的仰慕心理,更不會想到他們為你鼓掌和喝采時的激盪情緒……」
 「掌聲是重要的嗎?」那個電影演員的心板上,突然掠過一個陰影。
 「掌聲不重要嗎?」又一個陰影,從他的心板上掠過。他微微地仰了一下臉,幾絲剛剛沒有吐完的菸霧,從他的嘴中溢出,他想:如果掌聲不重要,那末,自己不正是被可憐的掌聲所擊倒的嗎!
 掌聲?喝采?難道人就活在這兩個並不代表自己的虛榮裏?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掌聲或者喝采,人就必須全部絕滅嗎?他不斷地追問自己,像獵人追殺一隻逃遁的野兔。
 人不能有太多輝煌的過去,但又不能沒有過去,這就是他的結論。倘若一個人擁有太多輝煌的歷史,等到寂寞時會有永遠咀嚼不完的痛苦;倘若一個人沒有過去,那生命就會變成一段空白,等到寂寞時會更加寂寞。
 「妳請坐」。那個電影演員微微地招了一下手,並順勢指了指空在他對面的椅子,臉上推起幾絲微笑。
 「謝謝。」女的挪動一下椅子說。當她向椅子坐下時,她故意扭動了一下她那被脂肪填得圓圓的腰肢,我著實看不出她那種扭動有什麼意義,也許是一種習性使然。愛美本是人的天性,何況她是女人。作為一個女人,總是企圖在能表現自己的時候表現自己。
 「妳抽菸?」電影演員把擱在茶几上的香菸向她面前推過去,女的沒有伸手去取,男的又把香菸盒拿起來,抽出一支,露了半截,然後,再送到女的面前。這時,女的始伸手取了一支,在桌面上輕輕地敲了兩下,男的在她敲的剎間,已點燃打火機,讓熊熊的火苗點燃香菸。
 「謝謝。」女的說,這是既簡單而又含有某份情意的感激。然後她又說:「你還是一個人。」
 「一個人有什麼不好?」
 「我是說,在這個時候你不應該是一個人的。」
 「為什麼?」
 「沒有理由。」女的聳聳肩,故意把雙手向外伸了一下,笑著補充一句:「沒有一個可以真正成立的理由。」
 「妳來了,我就不是一個人了。」男的說:「至少在這個時候,如果有第三者闖進我的生活圈裏,我可以說『我們』,不必說『我』了。」
 「但這個『我們』能維持多久?」
 「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久暫的問題。」
 「女人的想法不同,她永遠希望有一個長久的依持。」
 「那是農業社會的女人,在這匆忙的工商業的社會裏,誰也不能倚恃什麼 恒久的東西來過活的。譬如:我們此刻坐在一起聊天。我們可以從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裏黏貼在一起,我們不需要依持什麼,我們只需要彼此的需要,我們就可以聚在一起、靠在一起,然後,像雨中躲在同一把傘下,或者同一個屋簷下,等雨停了,我們又分離,離得遠遠的,誰也不會給誰留下什麼。」
 「你想真是如此?會什麼也沒有嗎?」
 「妳到過日本嗎?」
 「沒有。」女的有點憾意,又有點驚訝地說。
 「在日本都市裏,如果是遇到雨天,有傘的人總是主動開讓沒有傘的人,和她一同走過馬路,或者走過一段很長的路,然後,把你送到可以躲雨的地方,她再走她的路,你也不必驚訝,不必問起她的芳名。縱使你想問她,她也不會告訴你。其實告訴你也沒有用,她不會駐足,讓你生活在她的生活裏。」(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