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她不會駐足,讓你生活在她的生活裏。」女的用她長長的、尖尖的指甲輕敲著桌面;心裡卻重複地迴響這一句話。
「妳奇怪嗎?」男的看她有點惘然地神態,便抓住這句話問她。
「唔……」
「奇怪什麼?」
「奇怪人與人之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匆忙,那麼多的飄忽,那麼多的不可捉摸……或者就如你剛剛說的日本人的故事謂駐足之類的?」
「人不能駐足,這是機械工業和頻繁的商業行為所造成的結果。」
「我可以再追問你一句為什麼嗎?」
「理由很簡單。」男的把剩下的半截香菸捻熄在大理石的菸缸裏說:「駐足的相等名詞就是紮根,紮根必須靠泥土。可是,在工商業社會裡,泥土的價格千倍於黃金。於是,人就必須設法爬昇,一如我們此刻所坐的地方,上不能頂天,下不能立地的半懸空地帶。在半懸空中,人就不能不受到被擺盪、被漂泊的壓力。當他所承受到的擺盪力量愈大,他的漂泊感就愈強烈,漂泊感愈強烈,他的紮根性就愈稀薄。」
大廳的音樂驟然停歇,而所有的聲音都成了單一的男聲和女聲。
女的一直端詳著那個失去了票房紀錄的電影演員的臉,她想:在那個臉上,不知曾經為了別人而有過多少次的變化,也不知曾經靠那些變化的臉譜風靡過多少觀眾,更不知有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在那張臉譜上表演過,而如今,她所擁有的竟是他最真實的臉譜,也是最能代表他一生的滄桑所塑造的一個臉譜。可是,此刻在她看來,那個臉譜,已有著無限的深沉和奧祕,使她永遠也不能窺出那層深度。
人的一生就是靠著一張臉皮來過活的。
那張薄薄的臉皮所蘊含的,就是他整個的宇宙、就是他一生的幸與不幸。任誰的臉皮都不能被撕破,撕破了臉皮的人,就等於全然的破產,他就勢必一無所有,猶如我失去了玲玲,失去了玲玲,我就失去了一切,如今,我已一無所有了。
坐在這座空蕩的大廳,我並不屬於這座大廳,我聽著他們談笑,但我聽不進任何笑聲,因為我已經沒有笑聲,笑聲也不再屬於我,因為玲玲走了。她笑了,就像人的瞼皮被撕破了。
我想我的破產,並不是我喪失了青春,而是失落了一個我曾經傾全生命去愛的一個愛,猶如那個電影演員失去了票房價值。
「人不能喪失你所擁有的資本,一如女人不能失去青春。」那個電影演員又開始他的自剖,像揭開自己的臉皮說:「男人的資本就全部堆在臉上,尤其是一個靠不同臉譜為職業的演員,如果一旦臉部的表情變為麻木,變為呆滯,他就一無所恃了。」
「女人的青春就是全部資本。」
「更大的悲劇是那些典當青春的女人。」
「典當是一種無可奈何,最糟的恐怕還是揮霍青春的女人。」
「如果一個人是靠揮霍青春來滿足自己的慾望,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可是,目前多少女人都是靠揮霍自己的青春,來獲取那一絲絲的享樂。」
「你想那是一種享樂?」
「至少有大部份的人,並不是只為了想活下去的單純需求。」
「但任何一種生活方式,都只有他自己能確定,也只有他自己能真正感覺到是苦是樂。一如我們坐在這豪華的大廳裏,喝著濃濃的咖啡,談著別人也許認為是一種廢話的話。可是,我們談得很起勁,我們談得很融洽,我們就會覺得活得比誰都有意義,比誰都活得真實。」(待續)
寂寞的心/葉有仁
- 2007-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