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 )他們的談話驟然停歇了,保持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擴音器裏播出尋找來賓的芳名,有人從遠遠的牆角裏的卡座上伸出半個頭來,我不知道他要探詢什麼,也許是一次電話鈴聲的呼喚。而我在這裏是沒有什麼可探詢,也沒什麼可等待的,我在這裏純粹是為了全然的孤寂,我不會有電話,也不會有來賓外找的叫喚。我是可以專一地在這裏追想一段失去的歡樂。玲玲說,追想失落的歡樂,就等於扼殺自己的今天的存在。我想今天的存在與否,對我並不重要,因為,轉眼今天又將成為明日的歷史。
佛洛姆說過:歷史成為唯一能證明我們曾活過的記錄。如果沒有歷史,我們今天的情況就會非常尷尬,我們的生命就會成為一段空白,成為全然的虛無。無可否認的,我們有今天的存在,正是因為有甚多的牢不可破的過去所支撐著,否則,就早已成為烏有,變成一個零。
「我們今天是在這裏創造回億的紀錄,抑是在這裏咀嚼回憶?」
「兩者都有。」
「難道這也算是一種生活?」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我們是真正的存在著嗎?」
「我們必竟還是兩個陌生人。」
「不。」
「就是因為我曾是你的觀眾嗎?」
「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第三者的觀眾,譬如:我們在這裏交談;在這裏挪動身子,在這裏抖動自己的嘴唇,都可能成為這個大廳裏所有客人觀看的對象。自然,他們也就成為我們的觀眾。」
這是一個急切需要展示自我的年代,如果人類不能把自己展示給這個時代,並不是說明這個時代的貧弱,而是證明人類自身的無能。
人與人之間所以有陌生感,正因為他們彼此相處,甚至相愛!但他們不願(不是不能)撕開自己的虛偽的外表,把自己展示給人,展示給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隔離,不是由於有形的牆,而是人與人之間無形的牆,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缺乏自信和信任別人。因此,懷疑成為這一代的最大悲劇感。
「如果我不是你的觀眾,我們是否也會坐在一起?」
「如果我不是電影演員,妳是不是也會主動向我走來?或者說,你是不是會主動先向我說話,說起那些往事?」
「我不知道。」女的說:「但至少我不會討厭和你說話?」
「是不是因為我是男人。」
「不,是因為我是女人。」
男人的目光裏擴散著一種柔和的光芒,女的好像默默地承納著那一份特有的柔光,像大海接納夕陽最後的擁吻。
天花板上的燈花,猝然凋謝了幾盞,整個大廳時亮度也驟然降弱了,像舞廳裏變換舞步時的燈光,突然從快奏的「只樂巴」變為緩慢的「不樂死」一樣。
在迷濛的燈光下,我看見遠遠的有兩個黑影,慢慢地從那蚌殼形的沙發上立起,然後,靠在一起,然後,向著電梯口移去,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和玲玲一樣,從這座大廳裏走出,然後,走進電梯,然後,伸手按了一下電梯的按鈕。
那時,我始悟知現代機械工業的自動化和快速進展的有效價值。(完)
寂寞的心/葉有仁
- 2007-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