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決定參加高職教官孩子結婚喜宴起,我忽然開始患強烈的回憶症,原本那顆不斷揚棄愛,調整察覺平波無浪的心,再度鮮活在身著淺藍色附黑色領結校服時的年輕身影中。那年,15歲,我拎著簡單的行李,鄰家在台學縫紉的『依鐵』姊姊,在基隆碼頭接船之後,為什麼會來到中壢這座城市,不知道?或許是儲伯伯與爸爸小型工廠在這裡?或許是哥哥想轉學中原大學?但記憶猶新是,我拒絕馬祖高中考試,讓家人無法反對我擺脫『家』的堅持,(其後我女兒回饋我同樣的堅持,果然孩子是父母縮影)以及哥哥僅帶我報考唯一的學校,卻因為不認路跟錯學姊由原初壢商,錯置壢家,連科系也是隨機選擇會統科(註一)。如是,我以不錯成績進入壢家,讓長輩眼中總是需要被照顧的我,得意許多天,因為我的上、下屆同學中除保送外,大多數入主私立學校,直到進住儲伯伯家,我的妹子皖華次年考上新竹女中,才覺知我的書包不是我要的品牌,當時的無知卻也成了我和得意握手的仲介。
剛離家時的我,除了可以破除被姊姊甚或妹妹照顧的沉悶慘淡心情外,其他生活的一切,包括黃金求學時段,對我仍然是不具任何解說能力,自己倒像是一顆尚未成熟的豆莢,只能隱約曉知小豆子形狀而不知它的實體,豆莢不知自己是什麼?也只得隨流迸裂時現出實體,這樣混沌延燒往後20年…故事背景說這麼多,無非想要表達的是,我與高中教官在30年之後,再度相逢在他的兒子「小三子」的婚禮上以及情深必墜-重訪故舊「儲家」。
相遇,在小三子的婚禮上
我眼尖瞧見教官進入喜宴場,不顧臨座勸告,快步上前與教官擁抱,在這三十秒熱情擁抱中,教官似乎沒有如日前,得知我能如期赴宴時,那般歡愉與熱情的回應。當婚禮儀式進行段落之後,教官總在桌次走道間走動,不似招呼來客,倒像是尋找遺落失物,直到我開口與他話語時,他告訴我:『我在找妳…』這時,我才驚覺我與教官近30年未謀面,僅靠電話線兩端,延續並加溫這亦師亦父的情義,況且當年清湯掛面的女高中生,如今已是泛白髮的中年婦人,近八十歲老教官應如是的『認聲不認人』。此時,有些懊惱自己糊塗,莆進喜宴會場開始,總有低我三至六屆學妹在問:『劉大學姊在那兒?』或『教官交待要招呼妳…』原是如此。
對心儀的老師,我永遠虔誠如小學生一般,如一一排列,比如,林鐘沂、丘昌泰、熊秉元、彭文賢…都讓我『敬』與『畏』,尤其是林鐘沂教授,常黏他的我,只要站在臺上,台下由他,緊張指數就要直線螺旋狀攀爬,深怕求好心切的自己,必須在風燭宭狀下繳械。我與王之才教官相親,少了這般知識震撼,多了生活構面關心,除了師生因緣(高中三年導師),更因為他那如父般溫暖相知。十多年來,大、小事苦悶膠著時、階段性人生設色定調時、一腳踩空婚姻窘境時、孩子調皮搗蛋時,總會掛通電話,聊上幾句。
或許是因我從簡、從權的行事氛圍僭越教官想像,或許是教官這般年紀的焦慮…一次,我在電話線這端僅用異以平常的口語,劈頭直言婚姻失落,隨即『擔心』的微粒分子穿透電話線那端,老教官除不斷以電話追縱我的情緒外,還想要直飛馬祖窺看究竟,終至我又得在電話這端,曲盡自己是如何膨脹現實的小壞,只因情緒管理失當做為收場。這般說白,在小三子的婚宴上,師生或十指相扣,或挽臂隨行就不足奇了。
無心安排這如電影般師生再度相遇場景,紓壓我多次對老教官爽約的歉疚。教官,讓我告訴您:『您會是我人生道上一勺清澈泉水,一處乘涼遮蔭的好去處』。……果不出所料,三天之內,教官在電話那端關切追問:『那喝喜酒男伴?』如父般師生情緣不知能羨霎多少世間人?
情深必墜 –30年后再訪儲家
【那個暑假我進住安徽籍儲伯伯家,這棟座落眷村兩層樓房,在六0年代就鋪設金黃色地毯、典雅客廳陳設、潔淨的廚房,二樓轉角處擺設一架鋼琴…那管家總是在天空泛白之際,恭謹敲我房門:『表小姐,吃早餐』。儲媽媽燒的一手好菜,至今仍然讓我口齒留香…】我在中和往中壢公車上與同行友人喋喋不休描繪出宛如昨天的場景。當然,也保証如果儲媽媽還能燒菜,一定要讓他嚐到我心中唯一天下第一美味。可惜,故事場景段與此,因為剛下車的我,被計程車司機潑了冷水般,告訴我『忠愛新村被拆除…』。這時腦袋閃現是,放學後總是背著書包的我,是順火車平交道前行,隨之跨過一幕一景的稻田,轉個彎便能瞧見醒目『忠愛新村』牌樓。地址?方位?稻田?以及早就失聯電話…友人逗趣:『如今走樣身材,為何獨留30年前腦袋?』勸我還是喝了喜酒,打斷這個尋故之旅。這時的我,對近20多年不見儲家故友已是情深必墜,豈肯閃爍?當我求救在中壢市公所服務的哥哥『忠愛新村』地址時,我那生性疏逸,且對人際應對總是以冷調處理的哥哥,面對我這位總愛直探生命底層,放大生活中的小歡、小樂為巨喜、狂歡的妹妹,全然沒得商量答案是:『不知道』。
忽然劈頭直擊閃現出,多年前『芳』的妹妹好似告訴我,夫家住在忠愛新村。『芳』在電話那端瞬間爭搶著從舌尖彈出,是金稜路二段。從小孤獨的我,還來不及從在生活構面上萃取足夠養分,就被迫在閱讀隙縫裡膨脹了現實裡的小奸、小詐為深冤、大恨,生命中每一個過程遇到人、事與沾染恩惠,都浸浸乎直探我心的底層。所以,即便是忠愛新村被拆,儲家住所未明,我仍然不願放棄,尋找那曾經照見我年輕歲月中一段生命經驗。
跳上『小黃』直奔金稜路二段,不意外忠愛新村牌樓煙歿廢墟中,在旁友人『以心意到就好』再度蠱惑我放棄。我則選擇隨機式詢問,舉凡理髮廳、小店舖…終至不遠處醒目的『彭宅』聚焦我的目光,陌生女主人回應『不認識』,這時霎見曙光我,豈肯放棄,我試圖以最謙和的口語、最誠懇的心表達認識彭伯伯(好在他們爸爸不在家)、不斷敘述忠愛新村當時設施與儲、彭二家位置,當年輕的女主人試圖掩門之際,『儲昭明』這個當時讀幼稚園的名字,果然引起屋內男主人探頭,順利的取得『昭明』電話與地址,這時已是我抵達忠愛新村三個鐘頭後。
輾轉到了大溪,按下電鈴,近二十多年未謀面的『昭明』對我仍然熟悉,剛出院的儲伯伯,鼻子上仍然掛著鼻管,旁邊落著輪椅,在旁患有阿茲海默症的儲媽媽,自然是記不得我,我的二妹子『皖霞』還是如同稚童時能幹與開朗,透過她的『筆意』(註二),我與儲伯伯短暫互問近況,而居家擺設相較考究過往,顯得簡陋,皖霞眼尖看穿我的牽掛,告訴我姐妹的近況外,並順流告訴我如何照顧父母,我雖然安心她的遣句中,但仍有如紅樓夢中黛玉葬花般的失落。
當年風華正茂的儲伯伯總是挺拔英俊,開著一台紅色轎車,好不威風!一次,讀高中的我隨爸爸到金馬工業社,股東們正在開會,正值童稚調皮的『昭明』撞上電風扇波及我的手,我的爸爸聽到我的哭聲,衝出會場訓斥儲家寵溺寶貝獨子,修養好的儲伯伯,趕忙開著紅色轎車帶我去買漂亮衣服為收場,當時僅5-6歲『昭明』說出這段過往,還咯咯的笑,上了中學的我,還是這般不曉事。當然,儲伯伯紅色轎車其後常載順平交道步行儲家,領那爸爸從不限額支票的我。如今30年後重訪儲家,順到載我的是儲家獨子,而非那博學多聞的儲伯伯,而陪我尋故的友人,如同儲伯伯無緣品嚐我為他設酒般,品嚐儲媽媽的第一美味,在重遊故舊歸來的車上,我有欲淚的衝動,在人生長廊上,總常有一句話還沒說…。
爸爸說,他與儲伯伯結緣在農復會時代,政幹班畢業的儲伯伯思路敏捷、文采甚茂,推理分析問題更是邏輯嚴謹、次序井然…填補幼時失學的爸爸創業的缺口,也建立綿密夥伴關係與手足情義。儲媽媽對剛離家的我,不是待之如客,而是視為如子。我的媽媽常暱說:『幼時的妳神似自己常抱的一個娃娃』生病後的媽媽總說:『童稚時的妳常常躲在三樓閣樓上』記憶中的自己很孤獨,很羨慕能上山檢柴的妹妹,下海邊尋貝的姊姊,不會照顧自己的我,出門總讓媽媽擔心,家人總是:『不哭就好』的邏輯呵護,姊姊甚或妹妹都會因為照顧我獲得讚賞,在這個玻璃屋世界裡,我一點也過的不開心,主要源自那『無用、無能』。
記憶中到儲家那個暑假,我宛如推窗放入大江,成了儲家的大姊,小我一歲的皖華、 接續是皖霞、皖萍、昭明,他們教養非常好,我快樂跨越與妹妹競爭的鴻溝,一起到眷村路口汲水、一起遊玩與閱讀,一次,還一起照顧有癲癇舊疾的儲媽媽,儲媽媽雖患舊疾,十多歲『皖華』、『皖霞』危機處理井然有序、婉而果斷。
大妹子『皖華』功課雖比我好,但總謙虛,不會有年少優越感。扣指一算,最近一次與妹子相遇,是她留德期間回來參加我的婚禮,那已是20年前的過往,至今她為我備粧的項鍊仍未使用,原本想要在妹子喜宴上配飾,卻因她遠嫁德國未能如願。行筆至此,鼻頭一陣酸澀…宛如余光中的詩句裡描繪的:「一隻鞋能踢幾條街,一雙腳能換幾次鞋?…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這般的深沉與無奈。
那個暑假有多長,住在儲家有多久,我已不復記憶,記憶深刻的是儲家給我不落痕『是客隨家』的溫馨,是輕巧著墨在青澀年少添上華彩與活力。這時,雨落在青石磚上,落下一地鏗鏘的音符,輕輕唱著,默默許者祝福的約定,而我也在尋舊歸來的那日起,開始學會思念,那不知何時遺失的青春?不知何地遺落的友誼?不知何因遺失的愛情…?我知道這次尋舊之旅,一定能擄獲老爸爸的心,而自己能在生命既定的旅途中安排這次相遇,也落實多年想要再訪儲家的心事。
離開儲家大門之際,有些許不捨,再次回身,牽著儲家二老的手,至今掌心仍保有暖度……。(2007春節)
(註一)60年代桃園四所公立高職,同天分別招生,同時考試。原隨機選擇家科,在哥哥解說下更換會統科。
(註二)儲伯伯有些重聽,且插鼻管,只得以筆交談
拾起小歡與小樂/劉枝蓮
- 2007-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