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火車拉著長鳴的一響,離開月台時,她再望了台北一眼,然後,深深吐了一口氣,彷彿就這麼下定決心似的,不再回來了。
火車滑溜著鐵軌,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才只是幾秒間的功夫,就又想起他的人影來了。
「真的要離開台北?」他問,仍不帶笑語。
「嗯!」
「幾時再來呢?」他又問。
「不一定。」
在他的面前,她實在提不起果斷的話語。一如猜測他對她的感情,也是若有若無的,像空中飄盪的游絲,叫人抓也不是,放也不是,而總是留有一絲那麼地令人牽掛。
對於他的感情,原本是不經意的,卻沒想到自己卻掉入自己所設的陷阱中。
火車不斷地往前奔跑著,她的思緒卻往後倒退,宛如窗前飛逝的田野,仍在眼前留有一片綠意。
真正算來,應該是前年秋天才了解他的。起初也只是當作平常,後來才發覺他這個人實在很有意思。
「阿彬,青年男女之間的交往,為什麼比一般人的誤會都要來得多呢?」記得有一次,她這麼問他。
「你認為呢?」他反問她。
「哦,」停了一下,她說:「大不了是年輕氣盛,雙方認識不夠,了解不夠深刻,是不?」
「這也是其中之一。」
「難道還有別的?」
「感情的事,是沒有公式可定的。」低下頭,他輕輕地說著,彷若自言自語。
「聽你這麼說,好像你歷經滄桑似的。」看他的模樣,她覺得有趣。
「苦水喝多了,也不覺得苦了。」
「哈!是嗎?」她笑了:「再不積極,怕明年過了三十,還娶不到老婆呢!」
當初是那麼自自然然地,心中毫不摻下一點細砂。她根本沒把他當作男伴,直到另外一個女孩的闖入,她才發覺,原來事情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女孩原本是他大學同學,留美之後,兩人就失去連繫,有三年之久。現在,這位女孩回來了,人家可是一身高挑,雞蛋的臉兒,實在沒話說。
她想起他的模樣,總是一股落魄的感覺。西瓜皮的頭髮,黝黑的皮膚,一副撲克牌漠然的面孔,彷彿塵世間的事,他都看淡了。有與沒有,對他來說等於零。
想想自己也真是的,怎毫無來由的看上他?可是,若不是見那女孩,一而再,再而三,三番兩次地出現在他的家,她是不會挑起這心思的。
「離開了也好,」她坐在車上,喃喃自語著,自己既然瞞不住自己的感情,難到會瞞得了別人,就在這時,遠在南方的家鄉來了一封信,希望她能回家。
如果這封信是早來幾個月的話,她是不會回去的。巧是這個時候,正是她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的節骨兒,那麼沒有比回家有更好的解釋了。
火車從台中,經過彰化。看著窗外「彰化」大大兩字的招牌,腦裏閃過八卦山的大佛。這麼一閃,就不禁把在台北行天宮拜佛求神抽籤的事給閃現出來,那是為他的事而求的,竟沒想到是下下籤:
何勞鼓瑟更吹笙
寸步如登萬里程
彼此懷疑不相信
休將私意憶濃情
雖說自己並不怎麼信神,可是心倒也被這卦籤絆了一下。「彼此懷疑不相信」難道他對我也有意?心裏恍恍忽忽地在訝異中也有些帶喜的成份;但是「休將私意憶濃情」卻又把她的喜悅給沖得涼了,整句籤的意思對她來說,彷彿是掉了一槽和著水的麵團,無論做什麼,心想什麼,總有一個疙瘩在,原來她竟是那麼的在乎。
對於他的感情,於是愈發內藏起來。
「如果我了解他的話,就不會愛上他。」她幽幽地想著。是自我解嘲吧!可是,如今想這些有什麼用呢?好像一個游泳者,沒作什麼準備就下水了,然後抽筋了,才後悔怎麼不小心點呢?但自己明明是知道的。
二
第一次見到他時,她便為他的美眩惑住了。這是一個怎樣的臉!鼻懸唇紅,兩眼清澈地望著你,好似嬰兒的純裸眼眸,一塵不染。「這樣的男孩,是會使女孩下地獄的呀!」她心想著。
原來母親叫她回來,是要她相親。安排這麼一個俊美的男孩,倒使她楞住了。
「嘿!你怎麼會沒女朋友?」她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慮,等大人都走了,獨留他們在廳堂時,她不禁對他衝出這麼一句話來,連名字都省了。
「哦!」他笑了,臉微微有了紅意:「有是有的,不過都吹了。」
「怎麼會吹的呢?你先?還是她先?」她興趣了,彷彿要從這位男孩身上,窺知一些男孩的秘密。
「都是對方先的。」他一臉的尷尬,眼低望著茶水,雙手搓擦著,好似要思索一下,如何說才貼妥。「她們嫌我太呆板了。」終於有了說辭。
「你會呆板?」她有意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也不知道。」他抬頭望她,仍是一骨碌清澈底眼眸。猝然之間,她有著輕微的顫悸。
送走了他們,她擺脫了母親的糾纏,獨自在臥房窗前沈思著。凝望著天空,彷彿要把剛才的話語,還給天空。
一團團的烏雲正狂猛的湧來。起初從遠方看來,以為是藍的,再來是灰藍,到眼前時,凝聚成一團,竟是烏黑無比。而四周是淡抹的層次,由外而內,黑藍而漸黑。突然狂風大作,樹葉喧嘩了起來,雞咯咯拍翅叫響。但狂風並沒有把烏雲吹散,反而更團團地凝聚在一起。而後似乎是靜止了,雲塊不動如山,雨忽然霹靂叭啦的掉下來。豆大的雨,打在柏油地上,彈起像鬱金香的花朵來。四周圍的雲有了微微的移動,遠方的雲又過來,不久兩邊之間像鉗子般的空白處,漸漸地吻合,又填補成一團黑。緩慢地、漸次地,先是灰,再灰藍,然後黑。天色漸漸暗下來,這時,鐘敲響了七下。
雨勢轉小,多層面的黑空,如掀起另一層的佈景,竟忽地轉白。只見烏雲一直往後退,白雲一直往前進,黑白交織成一幅遼闊壯麗、汁意淋漓的潑墨畫。
她一直注視著這一幕,看得呆住了。彷彿是一場黑白之戰,自己也捲入了這情景;本身沒上陣,卻是忐忑不已。
三
接到阿彬的信,剛巧也是方家說親的日子。她可沒什麼訝異。只是覺得阿彬的信是慢了些,而對方的提親又是快了些。
「蔻子:
返家後想一切稱心,台北近日陰雨連綿,諸事甚為不便。
朋友之間,或有商議南下一遊之事。成不成不知。如成,則將往你那兒一趟;不成,也便罷了。
阿彬上」
短短幾句,不鑿痕跡的,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卻是念也不是,掛也不是。(待續)
情結/乃欣
- 2007-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