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夜屬於貓頭鷹、聒噪的蛙、嘶鳴的蟲之類。
該睡的,都已入眠。獨我難眠欲隨夜失落,失落在極度艱困的陳疾巨痛中。幾乎已成了一種慘烈的習慣,在靜靜等待夜夢召喚的光景,一刻不動的四肢百骸便直往地心沈去,沈而重,重得僵,僵著如冷硬頑石。忍痛,以烈轟轟的心肌之力來舒身理骨,這一身就像乾硬過火而欲迸裂四碎的水泥般的骨節,熟悉的軋軋響起,和著黑夜外的蛙叫蟲鳴,泫然欲泣。但這一切畢竟是我最親密的自身,從來不怪;只是誰想得到一向保衛身體的免疫細胞,會轉而攻擊自己呢?像所有戰爭一樣,外敵易克,內亂難理。我不是位成功的戰士,醫生也只是盡力,然則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所以無怨,無怨人事,無怨天地,也無怨自家。只應自理,自理寂苦。像這一刻,努力著,不是終於將這一脈骨骼給輾轉過來了嗎?雖忍不住一陣氣血翻湧、心顫不息,卻有短兵交接克敵制勝的昂揚喜悅。
滲著熱汗的身子,此刻已然累極,渴望循沈澱的夜氣交相依偎………
迷惘,透過黑色的簾幕,看見自己,在一房之角落,靜坐展讀,研究的是另一個繽紛世界,充滿感性的言詞與動人的情境。就像每個白日裏的我,纏綣著沈痾卻不甘寂寞的,欲從書本中熟識另一個不解的人世。
忽覺身旁有二位男子出現,抬眼一望,見是哥哥與另一位我全然不識的朋友。他兩人一色歡喜,滿眼含笑,詭密的氣氛,使人不禁生疑。於是我敏感的心思趨我不安的向他們問道:「嘿!你們在笑什麼啊?」
我的唐突顯然叫他們吃了一驚,連我都要驚於自己突來的問話。經此一問,哥即灑脫的回過頭來,在我身旁輕輕開言:「他說……」看看那人,那人一臉熱切;才又俯身向我耳語:「他說…愛妳…」
我聽著,腦中轟然一聲。彷彿,被火山爆發的塵灰煙礫澆熔了一身;又似身受著源源不盡的寒泉飛瀑奔流來襲。心熱,只因熱血沸騰受煎熬;心冷,只為理智情感生驚懼。心裡不願是這樣的發生,直想:「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平凡的生活裡,不是常自覺滿腔愛情已盡付於詩詞文物,往往為一詞一句、一種心情一段情境,可以流下情淚,讓紙簡裏的風品人情,長相縈繞思維中、但對於人世,心腸卻向來冷漠的啊。
但這一刻,我為何心悸悸?為何掙扎著排拒著?為何方寸大亂?為何柔腸百結中猶帶一絲歡喜一絲甜蜜?「是夢吧?」我忽然清晰的意識到。但即或在夢裡,也不願有這份牽扯的。昏昏熱熱中,我只好以焰火發燙的生命氣息,極力想要否定些什麼似的,半嗔半怨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啊?別開玩笑好不好?」
話剛出口,我便後悔了。哥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我一眼接觸到的只那人。他,正視我,渾身含笑的包容著我方才稚氣的說話;而我,只感兩道如光眼神逼人而來,充滿殷切與關懷,那麼嚴肅,那麼認真;一番咄咄氣勢,溫和得足以撫人心悸,卻又堅持得叫人無可退避。
我終於嘆了口氣,冷硬的心腸裡其實是很感激他這一片盛情的。紅塵上的戲路,臨場上陣,再也不能遁世弗恤。因為心已軟,只得壓抑下滿腔苦熱,正視那人:「好吧!我可以跟您談談嗎?」第一次認真的想要認識他,怯怯的抬眼,打量得的是一副高高的身材,神廟巨柱般的端穩凝重,一股卓然堅定之氣渾繞其身,想來必是位極負自信的人吧!至於他的面目,高度使得距離遙遠難及,望去只剩一團光影,雲深不知處似的模糊。
於是我說:「您請坐!」心頭有欲詳其貌的好奇。暗裏自忖,該怎麼說才是?感情的事,包含了多少契機與緣份?有多少次修德造業,才得一次遇合?縱無纏綿歡趣之樂,總有賞心悅目之情吧?偏我不能,早已死心。記得以往,好友曾經殷詢:「若有一清雋男子,欲和妳共結良緣,妳可會接受?」我經此一問,胸口如挨了記悶雷,瞠目以對,一時無語,只搖頭,是該好好思量了,這般攸關人生的事。
心中所憶所思,便也如此一字一句的向他表白:「從那以後,為這男女感情的問題,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思考,一再斟酌剖析,到如今,我只能說我很抱歉!」是曾下決心,朋友相交,為免對方牽絆,那進一步的情誼,總要在沒開始前,就該結束的……
我心煩意亂的看著那人面目,欲察其顏以觀其色。第一次近視端詳,既不驚慌亦非陌生,惟其五官,仍模糊得難以細繪,似有薄雲輕霧遮浮。是看一眼便烙記了他長相,但再深入便要蜉游迷離了。那容貌,絕無明星般生冷俊美的眉目,只是一張平凡眾生相,但一入眼,便覺投緣,和他相識已許久似的自然隨和。一臉溫柔,叫人心酸。
婉拒,卻撫不平他的堅持,那充沛盎然的意氣。情深重,何以堪?為了那溫柔的目光心相,我決意教他知曉自己的心境,不再有所保留,勢必說因由。
情意氤氳,圍繞著一室柔和寧謐,使說話的語氣與胸懷的轉折都變得不急不徐。我宛如回身百年前,前生拍案驚奇的說書客,而那人是孤獨的過客,偶一 足,便成了僅有的聽眾。思往事,說從頭,故事是自己的故事,新愁舊恨不免激盪繚心;身世是自行錯造的悲憫段落,難道是又回到頭舔血了。
曾猶豫,該如何向一位本不相干的人,訴說自己的疾苦罣礙?疾因是謎,循向發生的業障卻也極單純,單純得不侵五臟六腑,不擾大腦心思,只是沒來由的直逼襲擊那足以支持人頂天立地的骨骼脈絡,除此之外,幸無大礙。無奈在於藥石俱邈,無奈枉費至親至友辛勞奔波眷顧,無奈徒我數年窮心極力不屈不就的奮抗;但隨時間的堆疊,身益殘,而病愈沈痾。
外人,有誰能了解那掙扎行過的諸般艱程?我委實有難言苦衷,但畢竟還是說了,很誠心很懇切的說著,以致於忘了多傷痛。故事變成千古神話,身世恍惚已遙不可觸。難得那人始終靜靜聆聽,諸多體己的心意神色。
「常直覺的想,蒼天既賦予我這麼有異於他人的身世,當是在考驗我,教我周行一場特殊的生命歷程。天命如此,我實難再有餘力來論男女之情。肢體外觀的缺變其實無礙,蒙天地人世不棄,我更不敢妄自菲薄。問題在於體內沈痾下去的痼疾,終己心力,也只能自我擔當,自負人生的風波,免他人掛心而已,更遑論賢妻良母之責了。」
找個理由,不結姻緣?「意氣用事的愛情,發生在這般狀況,長久註定是齣悲劇;真摯誠心的眷戀,也終將落入苦痛的輪迴,因為多了層生活的壓力。而我苦弱之身,已不能再增添任何牽連他人的沈重負荷了。情勢如此,便只適合過個人主義生活吧!我自甘心,也一直很快樂。」快樂嗎?怕是平靜空明吧?驚不起一絲漣漪的淡泊平凡!既有心珍惜這份情誼,便只有分離?多像是齣戲?同台演出的男主角,你懂這樣的人生感觸嗎?
他是懂了,多像我的知己。昏黃的光暈中瀰漫著深濃的柔意,沒有激情的誓言,沒有如夢的愛語,緘默端凝,心靈一犀。雖說命運不可移,事實不可變,情勢不可避,但仍很欣慰他能體諒得這麼乾脆。豪爽君子,是我自己的複身嗎?奇怪夢裏的知與覺反比現實世界實際多了。或者我的理論分析令他無可辯駁,他想了一下,終於冒出一句:「妳對所有追求妳的人都是這般說詞嗎?」是我說得太流利、大合情合理了嗎?令他這般吃味!
向來受不得別人冤的,委曲的洞腑最易蝕成淚的湖波。但此刻受那人的質問,心湖波底卻漾起曼妙的感覺,甜甜的,不禁要對他嫣然而笑:「信不信?你是惟一的。」
既受人情重於先,覆決以真誠相待,這惟一一次的坦誠相待,便是我所僅餘以自傲的豪情了。以前,豈不也有年輕男子欲交遊示意?總蓄意迴避了。以偽裝的不解風情,無知無覺,以慣有的冷漠,淡然躲了去。
故事完了,沈默中留著隱痛。對他,我已說得太多,所有未曾對他人言的。但他的沈默,競惹我心痛,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如果你願意,君子之交何妨?」啊!我是在學遙遠時代重義顧情的俠士嗎?捨得愛戀,捨不下知交,一心只想把快樂讓他,意欲幫他尋回另一段情?也不管他此刻的感受。
不料他立刻爽快的答應了,並且變得極為興奮,雙眸閃爍著晶亮的光芒。我一怔,隱隱已覺不妥;再一想,馬上明白了他心裡存著怎樣的希望;日久生情,這豈不是剪不斷,理還亂?矛盾,是癡心不去,還是猶存一絲妄想?
送他出門,握手互別。「很高興認識妳!」他說,「我也是一樣!」神采燦然的清朗心語。又是戲裡的對白?
執手臨岐,景像突如剪亂了的電影膠卷,我們在時空中迴盪、飄旋,最後墜入一條幽深隧道。再睜眼,竟是歷史中的情景;郁古風土,經典山水,粗坦人情,飄逸的裝束,俠義的生活。兩人攜手江湖,忘卻疾苦,沒有疑慮,只有相悅之情,豪俠義氣。同行道上,諸多險惡困境,兩人也無煩憂,卻只心懷明淨,真摯相待。遇有危難,也不知是誰相救了誰?只感兩人既真誠互重,力量油生,沛然四塞,再無恐懼。
人世生涯也可以是如此的好法嗎?我沈醉,以永恒的心泉灌溉,滋潤了芳草萋萋。然於行雲流水間,陡遇峻巖橫阻,濺得一脈清流波濤洶湧,激盪著使人驚起一事:「患難之中,豈不又要更添真情?難道我的矛盾竟如此促成自己逐漸陷入這浪跡天涯路,再難以自拔了嗎?」
想起那人,那般寧靜溫柔的面目依舊深烙腦海;那份情意依然感動於心。是前世續下的緣嗎?要在夢裡相遇結下,叫我再難推托。或者因為,在滾滾紅塵中,我總固執的以為那男女之愛戀,猶應以古典含蓄的心情共譜衷曲;再以俠義胸懷誠心相待。於是,便在另一個世界中圓下此夢。
夢中人/壬 癸
- 2007-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