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天 行

  • 2007-03-25
 「藝術家多少有幾分瘋狂,平常一些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們居然敢把它畫下來。人家是天才。」
 這是一位老教授批評畢卡索講的話。他看到畢卡索把人的斷面,也就是橫剖面都畫了出來,所以他說:「天才跟瘋子是很接近的。」
 許玉蓮從小沒特別喜歡過繪畫,也沒特別去學過繪畫,就為了老教授一句話:「把人的斷面,也就是橫剖面都畫了出來。」許玉蓮突發奇想,在大三,她開始學畫。她認為她有很多新的構想,說不定學成了之後,她把她的構想表現在畫紙上,會比畢卡索還要轟動呢!
 人家告訴她,素描是繪畫的基礎,她一衝動,就到美術用品社抱了一個石膏像回宿舍。每天架著畫架,在那邊五比三、五比四,眼睛到下巴的一半。大家都認為她「著魔」了,她卻自得其樂的,沒有成為畫家卻先有畫家的架勢—背對著石膏像,來回扭轉脖子,在石膏像跟圖畫紙之間,不停的素描。做著她那眼角到眼梢,旋轉一百八十度的畫家夢。
 因為許玉蓮對美術是如此的興趣濃厚,我們宿舍裏,半開玩笑,大事小事,只要隨便跟繪畫沾點邊,都故意拖著她一道去浪費時間。
 有一次,隨便找一張複製品—擬元人畫,要她陪我到一個我們從來沒去過的畫室,請人家鑑定是明朝還是清朝的作品。她果然一口答應,我也樂得沒事到畫室走走,順便看一場笑話。我知道那幅作品是清朝的筆墨,請人家鑑定,只是為了逗許玉蓮開心,順便看看畫室主人是何許人物。
 大冷天,我們圍著圍巾,呵著白色的霧氣,從山上趕到山下,又換了兩班車,才找到那個以怪出名的畫室。畫室的主人正在教畫,我們靜靜的躲在門後偷看偷聽,怪有趣的,許玉蓮說:
 「妳看那個怪傑,長得還頗為精緻的。」
 我噗哧笑了一聲,許玉蓮又說:
 「笑有笑的藝術,妳小聲一點,我要聽他上課。」
 畫室的主人叫做葛少傑,我們從門牌上知道的。葛少傑一定想不到他登廣告招生,就惹來了這場麻煩。他專注的教畫,站在一個木箱上,他的眼睛望向前方,迷迷濛濛的,沒有一個特別的定點。他談徐悲鴻,他講張大千,最後還扯到黃君璧,他說:
 「總而言之,看畫展要遠遠的看,最好站得遠遠的,再瞇起眼睛,這樣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學過畫的。」
 他又說:
 「國畫嘛!黑漆漆的,你近看什麼都看不見,遠遠的,瀑布就好像要湧到你身上來。」他拿著粉筆敲黑板,「所以啊!畫石膏像也要瞇著眼睛,才能看出明暗。至於做人嘛!也是一樣,瞇著眼睛看世界,世界才會多了幾分朦朧美。人生就是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變得多采多姿。」說完,他歎了一口氣走下木箱。
 我們敲了幾聲門。走進去。葛少傑已經開始個別指導學生做畫,他改畫的態度是毫不留情的,他對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說:
 「看!維那斯的下巴應該在這裏。」說完,葛少傑把女孩畫的鼻子改成下巴。
 走到另外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身邊,他又說:
 「幫你改胖了,你又把阿古力巴改回這麼瘦。畫胖一點!我就曉得你們這些瘦的人,看到胖的就覺得不習慣。」他停下腳步,又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許玉蓮趕忙湊上去,把我那幅複製品打開,問他:
 「這是明朝還是清朝的作品?」
 葛少傑瞄了一眼,冷哼哼的說:「清朝的。」他抬起下額,向我們兩個點點頭。好像是說,我們沒事就可以請便了。這個畫室氣氛很好,我看許玉蓮有留下來的意思,就硬著頭皮,胡亂的找句話接口,我邊笑邊說:
 「糟糕,早知道不是明朝的,花六百塊就太不划算了!」
 許玉蓮推推我,低聲的說:「俗氣。」
 葛少傑瞪著我,兩隻手慢慢插進口袋裏,慢慢的說:
 「那國泰美術館徐悲鴻那匹馬的複製品,賣七百塊不是更貴了!徐悲鴻是民國的人,比清朝還晚。」
 我仰頭大笑,許玉蓮死勁的扯我,她抱歉的對葛少傑說:「對!對!時代的早晚跟藝術品的價值是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的。」
 許玉蓮說她要留下來學畫,我就先走一步了。
 我們是早上去找葛少傑的,我回到宿舍,時間也只不過是中午,可是很奇怪,許玉蓮到宿舍關門都還沒回來。她在台北並沒有其他的親戚朋友可以借她暫住一夜,所以我擔心得一晚上都睡不著,到清晨,才迷迷糊糊的進入夢鄉。隱約聽到室友喊我上課,我胡謅了一句:
 「我生病了。」
 翻個身,我又邊笑邊睡。
 過不了多久,有人死命的推我身子,甚至掀開被子,把她那隻冷冷的手放到我脖子上,我一下子被弄得好清醒,不甘心的從床上坐起來,一看,又是許玉蓮,我披上毛衣大罵:「要死!人家生病了。妳昨天晚上在那?」
 許玉蓮把我扯下床,她說:「妳先去上課,我下課再告訴妳。下一堂要點名,所以我趕回來叫妳。」
 真夠朋友!我不高興的埋怨。我怕點名就不裝病了,誰要妳囉嗦。既而一想,像許玉蓮這麼守分寸的人,又怎麼可能一夜不回來呢?我邊拿課本邊瞧著她。
 「看什麼?快?要遲到了。」她催我。
 下課後,許玉蓮告訴我,她在葛少傑畫室聊了一夜。我不吭氣、懷疑的瞧著許玉蓮。許玉蓮不高興的推推我:唉!連妳都不信任我。我就曉得你們這群,聽到一男一女獨處一個晚上,就會開始胡思亂想。」
 「可是我們不是像妳想的那樣子。」許玉蓮說:「我們在談石膏像,一個一個石膏像的特色,還有它背後的神話。」她摸摸頭髮,「我要把頭髮削短,他喜歡短髮。」
 「小蓮,」我說:「妳冷靜一點,妳怎麼可能跟人家才談一次話,就為人家剪頭髮,就把所有的感情都給人家,我覺得妳是被畫室的名氣罩住了,妳這樣做欠考慮。」
 「妳不懂,我是為了跟他學畫。妳想,我不跟他處得熟一點,他怎麼可能把他的本領教給我呢?並且我都二十三歲了,我需要名師指點,我需要速成,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許玉蓮說完,又接著告訴我,她今天還要去找葛少傑,她還提到,葛少傑在她臨走的時候,還輕輕拍著她的面頰,問她:「妳為什麼不怕我?」
 「奇怪了,我為什麼要怕他?」許玉蓮說:「只有不莊重的人才會出問題,我想我應該不是那種人。」
 喝醉酒的人往往說他沒醉,喝醉酒的人即使頭腦清醒也常常身不由己的做出一些平常做不出來的小動作,而夜晚,對獨處的男女來說,就是最濃最醇的酒。
 又是一個晚上我沒好陲。許玉蓮說我不慣熬夜,所以她一個人去赴約。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麼,她只是說,他覺得跟葛少傑在一起很坦然,在一問一答中,沒有絲毫的壓力。
 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宿舍變成許玉蓮換課本的地方,她連畫架、石膏像都搬到葛少傑的畫室裏了。許玉蓮的作品,一張一張,斷斷續續的帶回宿舍。宿舍的牆壁,都是許玉蓮畫的石膏像。石膏像的神情,並不像許玉蓮,反而像葛少傑,這是一件最要命的事。許玉蓮說:「沒錯,一般人畫石膏像都容易畫成自己,就像我過去畫的石膏像一樣。我現在跟葛少傑學畫,畫成他的樣子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這樣才表示我真的是跟他學畫,而且學得還蠻成功的呢!」
 我不知道許玉蓮那一天能醒過來,因為葛少傑以怪癖出名,他如果那一天翻臉不認人,恐怕許玉蓮一時還醒不過來喔!我每天都替她擔心著。
 有一天,許玉蓮臉頰天生的紅暈不見了,她蒼白得可怕,她抓著我,逼我逃課。我們順著校外社區的小路走,她神經質的一路撿楓葉。剛下過一場雨,楓葉都是紅中夾雜的焦黃,並且都是破的,夾在書裏八成會發霉,許玉蓮不是沒玩過楓葉,可是她就是一路神經質的撿楓葉。
 她一直撿,一直抓,到了兩隻手實在不能多拿一片楓葉的時候,他說:「夠了!」把那些楓葉全部都餵給小白兔形狀的垃圾桶。許玉蓮開始說她的故事。
 葛少傑在一個月圓的夜晚吻了她,他們放下窗帘,像兩個小嬰兒,在床上緊緊的擁臥了一夜。以後習慣成自然,每天都是這個樣子。一個星期後,葛少傑趕她走了,理由是:「我怕我會控制不住。」
 我跟許玉蓮說他是找藉口,怕控制不往乾脆娶她算了。許玉蓮說:
 「不行啊!人家已經跟別的女孩訂婚了。」
 我開始口不擇言的數說許玉蓮。「妳為什麼不弄清楚再跟他做朋友!」「妳為什麼要在那裏過夜?」一長串的責備,許玉蓮只是慘淡的笑著問答:「我怎麼知道?」她說:「開始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聊天,在一起談畫。後來看他那麼驕傲,我就迷上他了。等到我曉得他也喜歡我,我高興都來不及了,還會管那麼多!」
 許玉蓮甩甩她的長髮,自我安慰的說:「妳看!我還是我,我的頭髮還沒有剪下來。我覺得我毫無損失,雖然一般人認為我不道德,不合社會禮教,」許玉蓮不停的找理由解釋她的行為是多麼的得當,可是突然,她不說話,她哭了:
 「我想繼續,可是他不要我了。」許玉蓮哭得很傷心,「他說他是為我好,他不願意再傷害我。」
 許玉蓮抓著我的手,她睜著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問我:「難道一切都是假的?」
 是真的?是假的?大概只有葛少傑心裏最明白了。從故事結束以後,再也沒有看過許玉蓮畫畫。她有時還是重複著老教授的話:
 「藝術家多少有幾分瘋狂,」許玉蓮感傷的口吻帶著咀咒:「他們是天才!」
 許玉蓮說她一輩子都不敢再學畫,即使再學畫,也不敢對著石膏像練素描了,她說:
 「總算學會瞇著眼睛看人生了!」
 轟轟烈烈的作品,看起來都有幾分悲壯。我們這些平凡的人,只有把基礎練好,再求創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