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琪把頭髮梳了起來,弄個髮髻,再插個中國飾穗的髮結。一件斜襟大盤扣的淺桔色滾紫邊上衣和長裙。她是特意如此打扮的。和皓天八年不見,她要皓天對她的形象存著美好的回憶。嘉琪是長得瓜子臉,一臉白淨素雅,是氣質很好的那一類型。
皓天凝望著手中那杯冒著輕煙的咖啡,不由自主想起他和嘉琪。他和嘉琪認識是同事介紹的。第一次見面,他就喜歡她。愛她那份嫻靜的大家閨秀風範。嘉琪也欣賞皓天的穩重老成,兩人交往很順利。
論及婚嫁時,皓天的寡母就對家道富裕的嘉琪有偏見。認為有錢人家的女兒,一定驕縱、任性,不能持家。所以,對這件婚事一直嘀嘀咕咕的,心存芥蒂,皓天執意非卿不娶,老母只好讓步。
嘉琪婚後就待在家裡,沒去上班,婚後第三天,母親要新娘子下廚作羹湯,母親一向有早起的習慣,而嘉琪是獨生女,又有賴床的習慣,始終趕不來作早餐,讓皓天餓著肚子上班,母親從早到晚嘀咕:「不吃早餐,身體受不住的。一個大男人家,胃要搞壞的。」
嘉琪在家一向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稀飯煮得不夠濃稠,肉煎得不熟,青菜炒老了。母親的臉色沒一天好看過,皓天下班,母親就儲蓄了幾條嘉琪的罪狀一一訴說,皓天轉告嘉琪,要嘉琪改過,於是中菜精華食譜,一本本買進,嘉琪有心要在烹飪上下一番功夫。
母親看著嘉琪手忙腳亂又翻食譜又弄飯菜,不以為然的說:「食譜上那些菜不實際,整天吃妳炒的實驗菜,沒一道好吃的。」嘉琪紅了臉,像洩了氣的皮球似得,做起事來更手忙腳亂了。
皓天第一次領薪水。他想母親年老力衰,該由嘉琪來算計家庭開支,母親頤養天年,樂個享受現成的。所以,把薪水袋分毫不差的交給嘉琪去處理,嘉琪也小心謹慎的把每天的支出詳細入帳,列個明細表,分配皓天的薪水。
第二次領薪水,母親說話了:「嘉琪年輕不懂事,不會處理家庭開支,還是我來吧!」母親心想:我辛辛苦苦養了一個兒子,現在長大賺錢了,讓一個外來的女子來支配享用,把我這母親太不放在眼裡了,她想掌握家中的經濟大權,門兒都沒有。
嘉琪在娘家,手頭一直很寬裕。現在母親一天一百、兩百的讓她去買菜。而且母親極會算計,昨天菜買少了,有剩零頭,嘉琪沒把零頭歸公,第二天,母親會自動在菜錢上減縮。
嘉琪買了大魚大肉,母親說那是浪費,食物夠吃,不用如此奢侈,嘉琪三菜一湯的擺出來,母親又講話了:「皓天在外頭工作,很辛苦。多弄些營養的東西,別如此省著,就這幾樣菜,叫人筷子往那兒夾?」桌上的三菜一湯,肉魚豆蛋青菜,全包括上了,營養綽綽有餘了。母親說:「地老是髒兮兮的不乾淨,也不拖拖。」事實上,她兩天就拖一次地的。母親說:「衣服怎麼都洗不乾淨?衣領、衣袖都髒的。」事實上,她是用力在搓洗的呀!嘉琪不懂母親為何如此挑毛病?她為何不能討好母親?
嘉琪處理菜肴剛剛有了頭緒,有她自己的一套方法。母親卻總愛在旁邊「親臨指導」,指示如何做法?命令這、命令那。嘉琪如果自作主張,擅自處理一道菜,母親一定不夾那道菜,不吃那樣東西。
嘉琪早上起得來了,熬了一鍋濃稠的稀飯,皓天上班了,剩了半鍋稀飯。母親又說話了:「以後稀飯別熬那麼多,我吃的又不多,剩下的倒掉多可惜。」母親要求要剛好,一點不剩。嘉琪又怕熬少了,不夠吃,剩下的稀飯,中午熱一熱,還可以吃。可是,每次不管剩下多少稀飯,母親一定倒掉,然後一陣嘀咕媳婦多浪費。
嘉琪一向不愛說話,婆婆又愛大呼小叫的。所以,婆婆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講話,嘉琪只是微笑點頭或者嗯、是的單字回答。母親向皓天數落嘉琪的不是:「她大小姐的脾氣可大了,跟她講話,一付不愛搭理的樣子,我老太婆一個人好無聊喔!家裏沒個人跟我講話,跟她講話,她都沒有反應。」
嘉琪內向文靜,不會討好老人家,又和老人家談不來,兩個人整天無話可說,大眼瞪小眼的,大摩擦沒有,小枝小節倒愈來愈多。嘉琪形容婆婆是愛挑剔,不好侍候,雞蛋裡挑骨頭,又苛刻不講理的女人。婆婆恨恨的說嘉琪是驕傲、任性、大小姐脾氣,什麼都不會的笨媳婦。
嘉琪經常回娘家訴苦,娘家的人也出面為嘉琪講話,惹得老母親更不高興了,經常三言兩語的諷刺娘家的一切。嘉琪和婆婆之間的裂痕愈來愈大了。
皓天處在兩個女人之間,一個是生養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親蜜的妻子。要兩面討好,不容易。母親的怨氣載道,妻子的哀聲歎氣。皓天就像夾心人,又像三明治,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嘉琪外柔內剛,外表柔順,內在卻很倔強、固執,她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做法。在婆婆長期的高壓抑制下,她的自我漸漸抬頭,不再柔順。她認為自己一進婆門,就是太柔順了,才會被婆婆吃定了。如果自己是個「赤查某」,婆婆一定不敢如此「軟土深掘」了。她是老太婆吃柿子,專撿軟的吃。而嘉琪覺得自己就像那軟柿子,被她老太太正一口一口,慢慢的吃進去。
嘉琪不再一味容忍、沈默,偶而也會和婆婆頂上一句,爭取自己的權利,表明自己的立場地位。婆婆詫異的望著一向沒啥個性的媳婦,又驚又愕又生氣,獨自生悶氣。
事情爆發那天,一點跡象也沒有,那天夜裡,她和皓天吵嘴,為了婆媳之間的不和,吵聲愈來愈大。婆婆聽了一會兒,跳著身子,罵了進來,指著嘉琪破口大罵:「我很早就很討厭妳了,妳……」一大串不堪入耳的醜話傾囊而出,在寂靜的夜裡,婆婆那氣焰高張的嗓門,像擴音器似得,在左鄰右舍間傳開來,嘉琪的N條罪狀,嘉琪的諸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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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天抬起頭來,看著嘉琪那張素雅的白淨臉蛋。八年的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她依然淡雅高潔,一如八年前。
他們都已各自男婚女嫁了,但這一刻他們心裡想的卻都是對方的好處。皓天高瘦英挺如昔,只是髮鬢添了幾許白霜,嘉琪甚至有那股衝動,想去抹平皓天臉上頻添的皺紋。皓天一向瘦,又愛皺眉頭,皺紋一向多。以前她就愛撫摸他的臉,讓她那白軟的手,在他那橫溝直紋中,來回摩搓。這是他們之間的一種親蜜行為,親暱表現。
嘉琪現在的先生是國中老師,皓天看過的。和皓天相同的類型,高瘦沈穩,嘉琪有意無意中,正在找尋皓天的影子,嘉琪的再嫁,是因為她目前的這位先生,和皓天在外表、內在上有八分相像,她和皓天的毗離,全是婆媳不合,他們夫妻感情一向不錯。所以,這一次,她嫁了一個孤兒,沒有婆婆,但卻有皓天的一些影子,來彌補她第一次婚姻的不幸失敗。
皓天在母親作主下,娶了一房她母親中意的媳婦,新婦過門沒多久,就一把攬來大權,不把母親放在眼裡,這回是母親執意要娶的,也是母親自己挑的,雖然,母親在新婦的大權下,委曲不少,受制良多,但母親卻不再那麼興風作浪了。他想:母親應該後悔當初太苛薄嘉琪,逼走嘉琪,才招來今天的自找苦吃。
皓天心裡隱隱抽痛。嘉琪是他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子,但現在卻形同陌路,他們就像兩條永遠不會相會的平行線,各行其是,他們曾經相愛過、恨過、追悔過。但一切就像偶而投影的波心,曾在黑夜互放光芒,記得也好,最好忘掉!
長亭/乃欣
- 2007-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