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福德看父親又下田,種得幾葉菜,賣不到幾塊錢。農人的生活對二十歲的他是卑賤的,他自認有好的體力、好的將來,必然要找個更好、更容易賺大錢的工作。
他盤算好久,決定了,就是煤礦場。他之所以想得久是因為父親對礦場工人沒有好感。自從南庄開了礦坑,街上賣酒的、賣身體的越來越多,大街成了毒蛇窟,工人、賣身女子、流氓一天到晚罵人打架— 太陽一現,東巷的打西巷的,南街的打北街的,月娘一出,礦工與流氓打架,前家店的跟後家店的叫罵,天性純樸的農民怎麼受得了這樣的大街,羅修凡與黃蓮枝因此好久不上街,他們種得的菜就在自宅附近賣,往來的都是窮鄉民,賺不了多少,不過他們不求什麼奢侈,幾塊錢已經足夠。
羅福德一到礦場就被錄用,雖然早知道這個結果,可是真的得到仍不免歡喜。他開心地向父母報告。這對夫妻真不知該喜或悲?雖然恨採礦的工作,可是自己生的娃兒長大了,有工作了,乃是可喜。高興終大過於厭惡,他們還是祝福。
翌日是羅福德第一天上工。羅修凡一聞雞啼便醒,照例妻子更早起來準備他的早餐。他先進兒子們的房間,看著熟睡的老大,他很得意自己養大了一個小孩。他進飯廳,看見桌上擺了農人的豐盛早餐 – 乾飯、鹹肉,但妻子不在那兒。
吃過早餐,他扛著鋤頭下田,那兒也沒有她的身影,她去那裡?暫且不想,還是先做事,若黃昏還不見她,到時再說吧。
六點左右,她出現了,他見了她,開口就是一怒,「妳去那裡!」
「我去永昌宮給他求個保平安,我一早就去廟裡,結果廟公沒來,我在宮外向三界公求,一直到廟公來了,搶了頭香,要了平安符,我一拿到就趕回家給他帶上,看他綁得緊緊的,我才敢出門。」
羅修凡嘆氣望向遠方的溝渠,那兒發生的事讓他聯想至兒子的將來。幾個月前,溝裡發現一具混身是血、滿身酒味的年輕男屍,後來調查說是名礦工,前晚喝醉與人衝突打了一架,走到這裡失足溺斃。他無奈一呼,祈禱兒子別因為當了礦工步上這種結局。
二
羅福德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厚厚的一袋,家裡那間破屋的價值還不及這些。他拿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全給父母。羅修凡與黃蓮枝看到這麼多錢,整夜忐忑,就怕偷賊知道家裡出了個礦工,摸黑取走。羅修凡把錢放在枕頭底下,幾分鐘就摸一次,黃蓮枝每隔三、四分鐘就要他檢查一下錢還在不在,她還起身檢查門窗,就怕那兒空了個大洞,白白讓人拿走錢。兩人一夜難眠,天一亮,也沒下田,就等著存錢,錢入庫了,他們才能放心。接連好幾個月,每到發薪日,兩人就是如此。
這個月好不容易存進兒子的薪水,才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賺得他們大半輩子的收入。這夜他們睡得正香的時候,有人胡亂敲門,大聲叫喊。黃蓮枝嚇得起身,她在門邊輕問:「是誰?」
「是我……」一個醉漢應答。
她從未與喝醉的人說話,她趕緊叫醒丈夫,要他去看看究竟。
「誰!」羅修凡問。
「我……」
他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索性開門。門一開,一陣酒味衝來。她認出是兒子,他醉成這樣,只好先上床。
隔日六點,羅修凡叫醒他準備上工。羅福德前夜喝醉,醒來頭暈,四肢無力,話也答得零落。
「昨天跟誰去喝酒!」
「工頭……」
「一有錢就喝酒,這樣怎麼工作,年輕人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跑去玩,一有錢就做亂,萬一出事怎麼辦。」
「不會……」
他想好好與兒子談談,「昨天去那裡?做了什麼,一件一件說給我聽。」
「就說沒什麼,還一直問。」
他的口氣讓羅修凡的好脾氣全沒了,他一把捉起兒子,想打一巴掌,不過被黃蓮枝阻止。
羅福德的頭因為昨夜烈酒還像有千軍萬馬混亂,父親方才捉了一把,精神好了點兒,看看時間,也該上工了。他略做梳理,接過母親準備的飯糰便出門。羅修凡看兒子懶洋洋的,邊騎摩托車、邊吃飯糰,車走得歪歪曲曲,看他這麼散漫,心裡實是埋怨,不過這孩子也努力,賺得一輛摩托車,放眼南庄,除了礦工、流氓、大商人,還有誰買得起摩托車?糜爛的精神與奢華的物質,暫且當做互補吧。
羅福德今晚又跟工頭上街玩樂,他們吃、喝,找陪酒女嬉鬧,有些人帶了女生快活去了,有些人到屋子後面撒下大把銀子賭博。煙、酒、肉、色、財滿溢街上,真是活生生的酒池肉林。這樣的生活對羅修凡而言是罪過,不過他只能忍耐,如同他一直告訴自己的,這是互補。
他忍了將近一年,終於忍不住,這孩子才二十出頭已經如此,將來怎麼辦?這一夜羅福德沒醉,他見機不可失,定要好好教訓。
「你過來,我知道你賺得多,賺大錢不代表可以這樣生活,每天喝酒,到街上找……」他說不出妓女、陪酒女的字眼。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這樣做?」
「有什麼不好?我不偷,不搶,用自己的勞力賺錢,花自己賺來的錢,玩一玩,喝喝酒,賭幾把,又不會出事。」
「怎麼不會出事?酒一喝,什麼理智也沒有,看了一眼就會動手,喝醉了,被打死也不知道,摔死也不知道,就像跌在田裡那個人,他跟你同年齡,他就是喝酒,打架,結果跌死,什麼都沒了,後悔也來不及,你想變成那樣?等我們替你收屍?」
「我不是掛了平安符,死不了。」
他不知怎麼回答,總不能以平安符不能一直保平安為理由要兒子改進,萬一符真的會偶爾失靈,豈不是讓三界公玩弄?被天公騙了?
「不會出事,我又不是一個人上街。」羅福德說。
「收工不能回家?你不是離鄉背景的,你的家在這裡,有我們,何必跟他們一樣。」
「我在礦坑已經夠可憐,還不能出去,如果不能玩,賺那麼多做什麼?」
「賺錢是一回事,生活是一回事!」
「我知道了。」他的錢多了,長了有錢人的氣勢,「明天我幫你買新房子,住大一點,順便幫你買田,種多一點,這樣你就不會煩我。」
羅修凡著實呆了,他沒想到錢能讓一個小孩變得這麼跋扈。
幾天後羅福德買了新房子與新田,房子是二層樓的,在街尾,與繁華的紅燈區有段距離,新田則是原來的四倍大。
住進這棟房子,羅修凡心裡滿是矛盾,不過終是老話一句,互補啊,他只能求三界公多保佑自己的年輕兒子。
三
又是個新的早晨,現在是休田期,羅修凡與黃蓮枝只在近中午時下田看看土的恢復狀況。不下田,時間多了,他便用於清理、打掃、曬衣服。突然街上眾人擾動,人群往同個方向擠去,他的好奇心催他上街看看究竟,不過未及出門,黃蓮枝已哭吼著進來:「礦坑倒了!」
「那個礦!」他不想聽到是兒子的那個。南庄礦坑多,每幾年總有倒塌,以往都是小事故,幾個人搬一搬、挖一挖就沒事,若是嚴重的也只是讓土堆壓斷隻手腳,已經幾十年沒因為礦災死人。他希望這次出事的不是兒子的礦,也別是什麼大事,然而黃蓮枝給的答案並非如此:「是他的礦!很嚴重!大家都去救人!」她說完趕著出門。
「妳去那裡?」情況危急,怎麼不是等著自己一同去礦場?
「我去永昌宮,有消息的話,快來告訴我。」
他明白了,他負責的是實際情況的轉達,她負責求神保佑。
他趕去礦場,那裡已是萬頭竄動,有人在外圍看著,有人追問工頭自己親人是在礦上或是礦下。
「怎麼發生的?」他問圍觀的人。
「不太清楚,只聽說裡面爆炸,好像地震,然後塌了,還起了好高的沙,到現在也沒人出來,大家都在下面,好像有人死了……」
他一聽到「死」字便擠向前問工頭:「我是羅福德的爸爸,他在那裡?」
「都下去了……」他隨口說說,問得人太多,他都是這個答案。
羅修凡一聽,瘋了似地拿起鏟子亂挖。近日天熱、土乾、沙厚,挖了幾下,汗水和著沙土,臉,全汙了,分不清孰為誰。
「通了!」有人大喊,救災的人全往那兒去,大家看到明顯的空隙,準備挖大。
「停止!」工頭與礦坑老闆擋下眾人,「不能挖,要先看清楚,萬一這裡不穩,挖了,倒得更快。」工頭說完爬了半個身體進坑道檢查木樑的狀況,探驗之後,退了出來,「還撐得住,不要太多人同時挖,慢慢來,聽我的指揮。」
工頭指導大家挖的力量與方向,漸漸地,坑道口大了。可是救災不只是挖開塌口,若要救人還要重塑坑道,要根據礦坑現在的狀況、預計要進出的人、預計可能會發生的爆炸等等,將坑道木樑撐好,以免救到一半,倒了,傷了更多人,也浪費之前的挖掘與人力。工頭取了木椿,慢慢地做,圍在一旁的沙臉救援者只能看著,沒人敢催促,就怕一趕,土又塌了。
(待續)
平安符/弗瑞
- 2007-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