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冷冷的大樓/天行

  • 2007-04-03
 六祖慧能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當南下自強號列車窗外整片田園綠野迅往後退時,郁志頓悟到歡欣竟是那麼容易獲得。
 他離開這種悅人的綠色一年半的時間,竟然把它忘了;前年他從中部一個單位退伍後,同年考上夜間部大學國貿系,去年升大二,但心情一直末見開朗,其實他也很不明白真正鬱鬱不樂的理由;開始上夜大後,白天就翻報紙人事欄找工作,也曾煞有其事到保險公司接受職訓講習,滿懷希望到處推銷雜誌、週刊,但陸陸續續鎩羽而歸,這段時間他和母親、大姊都在迴避彼此尷尬的眼神;這段時間他也變得神經兮兮地,大概徵人廣告欄看多了,竟然幻想起做男服務生、演員,或在家做中盤商等荒謬念頭,真應了「狗急跳牆」這句話。其實班上同學就業的並不太多,而且多半也做些臨時性的小職員工作,但他向來看不慣窩窩囊囊,所以對賺錢一事,就特別敏感起來。
 「大年初一,放鬆一下自己,別再這麼悽悽惶惶地,到外面去走一走,散散心吧!」母親在初一吃午飯時向他勸說著,一旁的大姊和姊夫更引以為然。他心裏何嘗不作如此想,但情勢所逼啊!
 剛好那天下午,班上同學蔡中雄從布袋家中打電話來,問他有沒有意思到那裡鄉下玩幾天,蔡從小患小兒痳痺,沒當過兵,年齡比郁志小兩歲,但心理年齡卻比他成熟兩三歲,所以和蔡中雄平時談得來,母親也很喜歡他這位同學,所以接到那通電話後,幾乎全家都贊同他去走走。
 鵝黃色高背椅配上同色調窗帘,予人怡悅的心情,耀眼的陽光且不斷從樹隙間跳進跳出,車廂內走道雖擠滿乘客,但各個毫無倦態,平時難馴的小孩也都不哭了,頭戴紅色尖頂帽,手甩著小玩具京鼓,恣意地笑鬧著,車上播放賀新年道恭喜的歌曲,倍增年節氣氛。
 南台灣的天氣的確溫暖,郁志車到台中就把白色外套脫了,他先在嘉義站下車。
 午後的嘉義市街,有一份古樸的氣質,即使市中心零落的幾幢新式大樓,也是那麼地和藹謙遜。郁志遵從蔡中雄電話的指示,到嘉義客運南站搭車。
 郁志身高一七八公分,喜好運動的身子顯得黝黑而勻稱,此時穿著黑白相間套頭外出服,揹著小旅行袋,微卷的黑髮,服貼地梳向方額後面,眉宇間由於適才旅途的愉悅而大為舒展,頓顯得英挺和豪氣。
 客運南站沒有太多人潮,但四周站牌陸續有公車停靠,開出卻讓他茫然無措,他向也在看車班表的幾個高中女生問到布袋要怎麼坐車法,其中一個生蹦活跳的女生似乎較不怕生,馬上向他說道:
 「你要去布袋?有兩路車可以到,一條是從這裡直接到布袋,可惜你在講話的時候正好開走,下一班次大概還要再等一個鐘頭。」
 「劉美玉,不要欺侮老實人了!」另外一個較豐滿的同伴接道:「大概四十分鐘就有一班。」
 「妳看,阿香也會袒護起男生了!」劉美玉側著俏皮圓臉,右手食指誇張地指著阿香。
 郁志發現她們總共是三個人,都穿著上衣繡有「嘉義女中」的校服,另一個始終未接腔的形象迅速躍過他的眼光深處,那張橢圓鵝蛋臉,垂掛著兩抹烏光的秀髮,襯著背後照射的明亮陽光,活像一幅令人心動的銀幕特寫明星。
 鵝臉蛋女生向他友善地點點頭,自在地說著:
 「另外一路車,可以先到朴子,再轉車到布袋。」
 「對了,對了,那就是我們現在要搭的這班車,馬上就要開了!」劉美玉熱絡地向郁志說著,故意轉向鵝蛋臉:
 「李愛梅,要不要讓他和我們同車?」
 「笑死人了,憑什麼不讓人家上車!」愛梅和阿香齊笑罵著劉美玉。
 「那你可以跟我們一起搭這班車。」劉美玉鄭重地宣佈,卻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還沒問你願不願搭我們這班車呢?呃,車子來了!」
 他的興致突然也被感染成高中時代的不羈和狂熱。
 開往朴子鎮搖晃的車上,三個女生坐在後座嘰嘰喳喳不停,李愛梅倒是不時含蓄抿嘴笑著附應。
 「喂!別老盯著我們愛梅,還沒介紹你自己呢?」
 「我姓郁,郁達夫的郁,」他的臉很快紅了,但這個解釋讓三個女生滿臉霧水,他索性也開起玩笑來,說道:「右邊有耳朵的有,單名志氣的志!」
 順手拉拉自己的右耳,引得她們開懷大笑,接著郁志說明到布袋找同學玩的事。
 「哈,蔡中雄我認識,有小兒痳痺,不,腳不方便嘛,對不對!那你是唸X大囉!」阿香感到很興奮:「我姑媽家就在蔡中雄家隔壁,以前就認識的,耶!明天補習班不是沒課嗎?我們也到布袋去玩好不好?」
 「我最懷念布袋了,只有一條小街,早上很早很早起來,可以坐竹筏到福壽島,霧好濃好濃,有好多好多白鷺鷥和水草……」
 大家都被阿香的描述,興起無限神往,劉美玉更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
 「要去最好下午就去,這樣好了,阿香等會兒下車先打電話問妳姑媽去住方不方便,如果可以最好,我們可以欣賞那裡的黃昏和日出!」
 在朴子車站下車,阿香迫不及待打電話,首先傳來布袋姑媽歡迎的好消息,三個女生興緻高昂地各自返家請示並換衣服,美玉和愛梅住鎮中心,也是鄰居,郁志被允許在她們家門外候著。
 不到半個鐘頭,四個人又碰面了,這次大家都像是認識很久朋友般的親切,郁志也有機會和愛梅說說笑笑;新春的鞭炮聲在他們耳邊鳴放著,郁志感到是和她們一起度節的愉悅。
 他們四點半就搭上往布袋的客運車,到布袋時,西邊的大太陽柔柔地照在他們臉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撲面而來的是鹹濕的海風,鐵道旁堆著一堆堆像稻穀般的鹽丘。
 阿香建議先不要到蔡中雄或她姑媽家,因為大家都認識會很不好意思,郁志想想也對。
 四人到了鎮上的漁會,一群漁夫正在那兒拍賣剛網到的魚類,購買的人用手掂掂魚的重量和新鮮度,喊價殺價聲交織著,好不熱鬧。阿香領著大家往漁會後面的長堤走去。
 荒漠沈寂的漁港靜靜地橫臥著,瀲灩的夕陽餘暉披灑在停靠港岸的竹筏和長長撐竿,白色海鷗在眼前優閑地昇起、滑落。
 走到一處視野較寬的斜坡長堤時,愛梅緩緩地停下,凝目望向遠處蔥鬱的樹林,郁志也不自主地留步,阿香和美玉步伐較快已超在前面,美玉還回顧他們一眼,故意繼續走著。
 郁志和愛梅索性在斜坡上坐著,他隱然聞到一股清純的香味,益發不敢動彈了,但話題竟是反常地流暢和豐富起來。
 他更深入地傾聽到愛梅和她的朋友的生命理想和願望,他在和她們一樣為高二學生時,是否也有如此摯切地天真和期盼呢?
 ※ ※ ※
 愛梅這天早上懨懨地躺在舅舅家的單人床上,舅舅和舅媽都上班去了,補習班卻放兩天春假,此刻才感覺到和大人們還存著這麼一點生活步調上的不同。
 舅舅家是在永和市仁愛街一個公寓的三樓,只有24坪,初來覺得有點不習慣,電視機和冰箱已佔了不少空間,比起朴子老家顯得擁擠多了,不過住著的三個人卻也感覺得頗為清靜和自在。
 上來台北已經三個多月了,不知如何,心裡總煩得緊,舅媽一家人對她是愛顧倍至,但每一次從補習班回來總覺得自己愧對他們似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