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訊息從屋子東窗的那片肚白捎來,清醒一夜黯寂。陽光晶晶早拂染四周。六月的晨曉充滿快節奏的熱情。
慧明躺在床上已毫無睡意,錶上的指針分明跨成六點十分的角度。今天,是星期天學校不上課,理該再多睡會,卻如何不再入眠。乾脆一骨碌爬起來。
化粧鏡裏倒映著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未婚。慧明抿了抿凌亂的鬢腳,從黯然的眸中發現自己真已不再年輕。是復文的喜帖刺痛了她呢?還是父母殷殷催促,又撩起她對年齡的敏感?好笑得很,燙金的喜帖和父母的家書是一齊寄到的。上天有意無意在提醒她什麼嗎?慧明覺得心情被隱隱牽制,很不落實地虛浮著。習慣地把長髮一攬,束成一把馬尾,清清爽爽不膩脖子,多年以來,這頭長髮潛意識地為復文留著。今天起可沒這個必要了。「縱愛惜,不知彼此,留得幾多時?」
「多麼幸運啊!我們遇見了可愛的彼此,因為相遇、相知、相愛,我們的愛情遂架起虹彩。謹於六月十五日,誠邀你共享我們的甜蜜……」多別緻的結婚喜帖,多感人的人間至情,卻是復文和那個叫李依依所共擁的。
有人敢用一生來允諾一種愛嗎?年輕如此風險,想來只是慧明自己的痴妄了。
當初來到這個小鎮教書,難道只是一種意氣?她永遠忘不了復文攢住她的手,緊緊說著:「和尚是善良的,當然我們不能以刀劍對他。」她真的看到他真摯的情感於眸睫中流轉不止。是的,和尚不使刀劍……所以,慧明放逐自己,只為復文和共同的未來。這樣無憑無據,連個承諾皆無,慧明清心寡慾地度了許多年,排拒年輕時的追求者,婉辭父母苦心安排的相親對象。到頭來,和尚早在去年當了爸爸,復文今日與人結褵。碧落紅塵早人事已非。這個小鎮真正過於平靜過於安祥,使世俗染它不得,而在這裏慧明呵護著一個遙遠的夢,且執著釀漬陳年。
這裏有時是不是也適合出世呢?慧明苦笑,把一頭長髮甩散又重新梳攏。想來是她太入戲、入世太深,非得曲終人散盡,擁懷著遺留後台那股凌散和寥落的心情,才肯清楚醒來?
和尚是慧明的國小同學,名字取得妙— 馮和善,於是大夥便「和尚!和尚」地叫。和尚家裏都是姊妹的關係,使他看來軟弱、良善又帶點娘娘腔,和慧明獨立、熱誠,深得同學愛戴的好人緣!大相逕庭。慧明曾與他鄰座,對於馮和善也只是多盡盡同學互助之道罷了,並無特別要好。
他們突然熟稔起來,是在高一那年。馮和善考取一中,而慧明卻失常地以零點三分落榜—她的志願卡只填了一個學校,一女中。於是便賭氣唸了五專,卻怎樣執算盤的手永遠自卑,尤其面對國小的同學。
杜曉涓、和尚和慧明常常考期近了,便在興大圖書館碰了面,大家都是一落厚重的教科書,相對無言而笑,算是默契。讀累了,就流連中興湖畔閒聊。和尚常和他一中的同學一塊來—張復文。無論如何,慧明的自卑常會被提醒,尤其當他們三人討論未來的前途展望,慧明總覺得自己被遺忘、孤立了。
當時慧明對復文十分不熟悉,斷斷續續從和尚口中得知他是相當難得的異數:會讀書、會玩又會寫文章,真是「龍族」中一名天之驕子,他便在慧明心中傳奇起來。而復文也從和尚那兒得知慧明鋼琴上的秉賦、對文藝的喜好,及考場上那點自許及自負。他搖頭地下了結論:梁慧明是個劍者。
「一名優秀的劍士,不在乎擊落對手劍之次數與紀錄,唯求劍招完美與否。自我價值的肯定絕不是來自外界,眾人的掌聲,應是對自我了解與夜坐觀心的理性認定和欣賞。自然不為別人掌聲而活,更不因旁人的噓聲感到難過。」專二的暑假,慧明收到復文謄寫在稿紙上的來信,驚出她熱淚冷汗,多麼一番圓融的見解,她佩服他的文采及襟懷。她說:「如果梁慧明是劍士,張復文無異是刀客了。」話傳到復文耳中,他大笑:「知心的朋友就是這樣了!」季札的掛劍,子期毀琴,在他們看來都不再是傳說。
漸漸地復文和慧明要好起來,中興湖畔那株翠蒼的柳樹下,他們談文學、電影、課業、批評時事。黃昏渲染的湖波上,刻劃多少劍士刀客的招數,你來我往中誰也不曾輸過贏過,也不想追究細辨勝負的。「小女孩!」是復文對她獨特親暱的稱呼。慧明覺得自己相當富有,神思游於自圓的太極,她和復文的逢遇知心,皆是冥冥。
他們共度的第一個七夕,復文寫了七張稿紙的長詩送她,而慧明親錄一首鍾愛的「彌賽爾」鋼琴曲給他。銀河鵲橋的詩情畫意不就在凜凜的收付中得知。已有千古不滅的愛情為他們言證。
同是那年的中秋夜,四人在中興湖畔煮茶。當時的情景,往後想起來也只有宋祁的詞句可道:「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覺,韶華換到如今始惜--月滿、花滿、酒滿。」茶至半酣,和尚和曉涓要復文和慧明作詩。復文擊箸便吟:
蟬娟可證人間情
照過絲路,照過陌桑
千秋只為多情侶
慧明吃驚地看他。
「該妳了,慧明。」曉涓期待的喊著。
「我?甘拜下風了。月亮只叫我想到李白及這塊好吃的月餅。」慧明拈起餅來,無心地嚐著,還好世界已在墨池之中,除了依稀可辨的銀波款盪,她瞼上的羞紅全無法投射。
「來,棗泥月餅好吃,給妳。」和尚熱心地捧給慧明。
大學聯考放榜。和尚考取清大化學系,復文是北醫醫學系,曉涓輔大大傳。這些好友的成就令慧明心喜,但一旦記起自己五專的學歷,不禁要沮喪莫名?在一場硬戰結束後,大家仍在湖畔聚首。
「聽說清大學生一律住校。」
「新鮮人的迎新會新奇好玩……」
「大家在台北多聯絡喔……」
他們在興頭上,更顯得慧明落落寡歡。復文尖銳的眸光這時擊錮她———梁慧明是劍士啊……成功不在乎早晚,熬得住失敗晦暗的淬練,才是真英雄……
慧明應該知道,無論在多麼困苦潦倒的環境中,她還是富有,永遠有個張復文知她、解她、惜她……劍士的劍等著出鞘,要,劃割混沌———。
「在台北多寫信回來,我插大時請大家多蒐集資料喔。」慧明第一次開口加入他們有關大學的話題。
「沒問題!」曉涓熱情地挽住她,和尚啥傻呼呼的臉龐堆滿了笑,而———復文給她又堅定又讚美的眼色。她還有這麼多的情誼,等自己去回饋,再也不能任性猛鑽死胡同了,否則,不就太對不起他們嗎?
這個季節沒風,化身大鵬鳥的慧明仍可一層飛翔九萬里,因為一切有———愛。
慧明梳整長髮,讓其自由披灑肩上,挑了墨藍的套裝著身。為什麼韶華總在事過境遷後,只有白髮衰顏可一一細數?
那年,慧明正由興大畢業。七月的某日傍晚,正是雨勢滂沱。慧明自郵差手中收到的掛號信像則復活的咒語。顫巍的纖指如何再持劍分明斬開友情?愛情?
「…朋友,是因為彼此間的義氣而稱之。和尚不使刀劍,我們自然棄盔甲相待之……愛情無法保障終生,而我們自不是以愛情開始,且惺惺相惜你知心者,亦好…」凌亂的筆墨縱橫稿紙,相交八年,復文都是用稿紙替信紙,端端正正地魚雁往返。這件事也攪亂他心神吧!
和尚啊和尚,我待你如兄似弟何苦你非得混亂所有世間秩序。慧明狠狠哭了一場,盤算該找復文好好談談。
「事情就這樣了,大家還是好朋友……」復文張口困難地說著。他的聲音緩緩盪來,粉碎空氣間原本清靜完整的組合。慧明瞪大眼睛望著他,乾坐了一下午,她不要聽復文重複義氣的道理。她無力地攪動已冷的咖啡,讓杯中旋出無數的水渦—陽明山繁灩的花季、淡水的渡船上、中興湖畔,甚至走了千回萬回的中正路……事情真的就這樣不留戀地拋盡?天地已替他們為盟作誓,兩心早已相屬,如何分飛另築巢臼?如今:她真想豪氣瀟灑持劍而下,不是低聲下氣作低姿態去試挽。現在真的不是勇氣的問題,而是她如何再有八年去識得另一個張復文,愛情不是廉價可拍賣的東西。豆大的眼淚沿著失望的情緒潸然灑入黑黑的咖啡中,一同拌碎。
「慧明,慧明,別這樣。」復文遞來紙巾。
她搖搖頭。「你知道嗎?我無法承受。」
「你可以的,別忘記你是劍士。」
「別騙我,我的堅強一直是你給的,你替我鍍上的,如今……」
復文靜默不再言語。
慧明止住淚,攀住復文的肩:「我們相愛無人可分,是不是?答應我……我要等。」
復文抓住她的手,痛苦地喊:「慧明,小女孩會長大的。對不?」
後來,復文的信越來越少,倒是和尚慇勤探望。慧明狠心給和尚一封長信表白一切後,她就來到這個小鎮教書了。明明知道大家都回不了過去,她卻要賭———死守一線希望。執著的情愫,其實是那麼不可救藥。
直到紅帖寄到眼前,那個被她守候的幻化世界終告粉碎、毀滅。自己給自己已空白的五年,難道還不夠長不夠久,不夠從容地甦醒嗎?她不能再沈緬過去,任年華一寸一寸老去了。
慧明褪下一身墨藍的衣裝,像該揮別一具綁繫多年的桎梏那樣。挑了一襲壓箱已久的嫩黃細點洋裝,略施薄妝。她再也輸不起,留給以前。梁慧明要重生———先到美容院剪一頭長髮,小捲波浪短髮的俏麗更適合她;然後參加復文的喜宴,也許她要告訴他:「復文,我醒了。恭禧你。」也許什麼都不必說,笑一笑如往年可知心;再回家讓父母去苦心安排相親……。
既然,讓日子交肩離去的往昔再也喚不回,慧明珍惜自己付出的心情與記取別人給她的,然後自信大步跨前,她沒有權利繼續把日子空曠過去。她不再年輕,她得長大。
想必往後的日子,一路踏去風景仍無數。慧明得拾劍繼續走出真正屬於自己的路來———赴約。
變 調/乃欣
- 2007-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