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房子也有心/劉枝蓮

  • 2007-04-17
 『建築』,應該是一種『生活的容器』。
 讓人置身在空間之中,學會詮釋情感,
 指引住在其中的人如何過著生活。
那年,十歲,家裡來了好多客人,地下樓搭起廚房,菜香飄溢、大人笑盈盈吆喝著小孩、廚房熱騰騰菜餚,順著路口以接力的方式傳送…那三天,重男輕女的姥姥說話聲音特別柔和親切,平常穿著樸實的媽媽也身著藍底紅橙色衣服,烏黑秀髮挽髻,爸爸意氣風發、朋友客人川流不息,除親戚外,還有軍方、官員、校長、老師…主廚除了當年南竿首選三名主廚外,與爸爸交往甚篤,曾服務海保部隊參謀長李蔭(大陸淪陷時為平潭縣長),特地從莒光司令部調來主廚支援,台灣啤酒、超大西瓜、精美糖果……還有超柔軟的彈簧床、輕綠毛呢沙發…這些50年代鄉間從未見過的物資,都是爸爸從台灣運來,為才十八歲尚在就學的哥哥與從小訂婚的嫂嫂結婚…。我為什麼要這麼細細描繪這樣場景?如果真有所謂運勢,那40-50年代是父親運氣走勢的高峰,年富力強、事業正好與絕對的威權。而這席設三層樓房是石頭造地推砌(後棟)混搭文藝復興時期的灰泥樓房(前棟),是村上時髦的建築,也正襯托當年身無分文,獨自離鄉父親奮鬥史、外祖父獨具慧眼識伯樂。當然,這不是爸爸第一棟房子,但其意義非凡。
 如果有個這樣命題,『建築』是什麼?很多學建築的學生會告訴你,建築是隨著人類知識演進,而融合其他外來理論,如哲學、美學、歷史、工程、社會、科學(甚至本世記當紅『數位』)形成的精華為理論背景與設計題材,並能實作性把房子建造起來。估且不論,如果將生命隱喻為是一棟建築,那涵蓋的核心價值會不會一樣?我的認知『建築』,應該是一種『生活的容器』。讓人置身在空間之中,學會詮釋情感,而一切所欲透過這歷史空間,指引住在其中的人如何過著生活。爸爸給的房子,恰巧符合上項歷史、工程、美學、社會文化…等『必備條件』外,可貴的是它襯托出一顆溫暖心,詮釋情感的『充分條件』,其中蘊含著爸爸意志的延伸(註一)與其烘焙出原生價值的延續,是不可僭越。就如同爸爸說服我,將房子落籍我名下說:『其他兄弟姐妹是想要,但妳是喜歡…其間蘊涵孩子成長軌跡』大姊對我這不設限投資總幽幽的說:『一輩子聰慧的人,怎會做這般傻事…』我的三姊也總說:『這龐大經費為何不移置添購新屋?』我想這是宿命,因為這樓起,是爸爸與山爭地、是手負新瘀舊傷未曾間歇打造出來,因為這樓落,是我苦苦守候既是浮花浪蕊凋逝,也從不准樓塌。這上百坪大屋曾承載過往繁華,訴說著往事繁星萬點,讓我這般悸動與心動,觸摸這裡每塊石頭,宛如觸摸到自己那顆特別脆弱特別怯懦的心。原來,這房子也有心。
 由地面挖下一丈五尺,覆蓋樓地面
 是可承載中共炮擊威力200-300磅的抗壓力
 逃生彎道有防生化戰技及欺敵功能…
 這裡的大海,是被一群環立的懸崖和山島包圍,我的石頭房子遺世獨立在海邊、冷冷的風、鹹鹹的水…站在閣樓,落日中循台階級級升高的房子,成了我家搭出的空中佈景;倚靠陽台,藍和白在微量燈光輝映出海景與勁風,是繽紛與磅礡交融;時序進入3-4月悶濕不朗的雨季,叮叮咚咚落在海面上,散漫的讓人有些懶洋洋的拖沓…昨早,睡意仍濃,窗外的鳥唧唧鳴囀,雨落下鏗鏘的音符,這時浪花也湊合拍擊岸上…這片獨有安謐,遁世的氛圍,彷彿大地的音律都配合我的呼吸起伏,翻身縴綣在溫暖、超柔的被窩裡,不禁揚起被寵愛的感覺,好個假日,誰又會想要勤快?對我,賴床的享受,是不必分辨是幻境還是現實的『湧思』只須一條條細長的木樁,時尚慢活的輕輕絟在心上…。
 小時後,這諾大房子,總是好多人,金正叔叔、國新伯伯、金暖表哥、媽珠表舅、珠弟哥哥、立義姨丈、典露舅舅、孟大表哥…他們或在削皮、削竹、攬繩;或在煮蝦、補網…樓下擺滿漁具、下一樓推滿滿屋的蝦皮,風華正茂、有說有笑的他們,總是認真的工作,偶遇,從豔陽曝曬歸來的叔伯噗咚衝入秘密基地,嘩啦嘩啦沖起超冰的水。媽媽說:「這防空洞是爸爸從福澳步行歸來途中,中共宣傳彈從上空掠過的構思…」爸爸謙虛說:『是當時工兵營營長提議,由地面挖下一丈五尺、覆蓋樓地面是可承載中共炮擊威力200-300磅的抗壓力(坍塌)外,逃生彎道有防生化(燒夷彈、黃燐彈…)戰技及欺敵功能…』。這座44-45年建造私人避難所,雖為軍方協助設計(內含水井),但為民間師傅自行建造,以當時泥作師傅日工資80元(小工40元)換算為數萬元施工費,足見工程之浩大,況且還有叔伯們無償義務工。隨年齡的抽成,記憶中的防空洞,除少有應付中共單打砲彈之避難外(註二),更多時候,是爸爸特定對象的打麻將俱樂部(註三)。當然,很皮的表哥或表弟常常闖進這黝黑秘密基地來探險(註四),連我那6-7歲兒子也曾在我封鎖秘密基地十年期間,偷偷追尋長輩足跡,完成任務。難怪,十多年沒回來拜訪我的常敏表哥,還來不及反應他呼聲,已鑽進防空洞沖起冰涼的水…,這樣的大屋通常在門口呼叫,樓上內側的我是聽不到的,即便是服用『諾比冰心』。  
 當時鮮少石砌三層樓房
 面對陡峭山坡與臨海風口的雙環困境…
 媽媽的回憶說:『爸爸手瘀傷新舊交痕,從未間歇…』
 覆蓋防空洞上的房子,49年底開始施工,50年完工,木作與泥工師傅七人,不同是,這次施作與繪圖都由當地師傅製作,這對當時鮮少石砌三層樓房,且要面對陡峭山坡與臨海的風口雙環困境的工程,應該是嚴峻挑戰,而施工材料也都是由爸爸親自至台灣收購運回,以當時海陸時空背景,其間轉折、交錯是可想像的。整座樓房坐東朝西,北面臨海,採梯狀切割,而臨海避風是運用最傳統下寬上窄施作,但有趣的是內隱,外牆造型流暢,線條極簡、極美。整棟造作價30多萬元,(以當時物價可收購基隆義一路整排樓房),但不含爸爸無完膚雙手、親朋好友義務工,因為那是無價。記得,一年,颱風海水倒灌,靠岸的人家,領受大自然騷擾,守哨港口阿兵哥搬到我家閣樓居住,槍、子彈就大剌剌擺放…;一年,從香港來了一胖一瘦白髮『廣東』伯伯,爸爸說:『是合作造產,研發白力魚加工』;一年,蝦皮豐收,從家門口擺到海邊;一年,年輕人大擺慶功宴,鬧哄哄,依清叔叔喝醉,拿刀砍人,爸爸急得抱我躲藏…那幾年,爸爸好風光,經常往返台灣—馬祖之間,每次回家總是扛回各式水果、後端也跟著街坊附近小朋友,扮聖誕老公公的爸爸,將大部份禮物分送小朋友,接續是媽媽分派孩子將水果分送厝邊長者。當然,地窖下的水井、樓梯下的甕擠滿物品…;有幾年,我也很得意,在眾多子女中,我渾然不覺站進一個位置,只要小小耍賴,就得爹地的寵愛…皮鞋、鋼筆、錢、新衣…大概是這輩子中,最受寵的日子。傳統威權的父親,除過年前夕,鮮少在家,印象中爸爸只要他就主位,偌大的飯桌總是就序排列,鴉雀無聲,哥哥總會在飯前,偷偷哄我跟爸爸說話,至今當爺的大哥在爸爸面前還是唯唯諾諾…。回溫過往,面對如今已無力向魔法世界,取回榮耀權杖的老爸爸,宛如向我揭示,人生的情節宛如一場又一場的歡送會,主角已經上路,預告就要下檔,令人這般無言的—生活實相。
 我宛如扮演
 瑪格麗特.米切爾筆下的郝思嘉
 在滿天霞色中握起一把泥土,誓言重建家園
 那年,我結婚了,公公赤著腳,捲筒半邊褲管,站在門口梯邊,緊張嚷著:『新婚用的床舖、傢俱擱置碼頭,是否搬到這裡…』我探頭瞧見他滿頭汗,知道他是從福澳走路過來,新婚媳婦該住那兒?很煩惱。之後,整整二十多個年頭,沒離開老爸這個滿室漁具、木料的老屋,即便是經歷牛角落寞到,方圓內沒有鄰居、荒蕪到滿地垃圾、老公抱怨、兒子的要求…;即便是官司纏身、婚姻底谷期間,坊間高人指點搬離或封鎖地窖,都不曾動搖我捍衛這老房子的決心,自己像是扮演瑪格麗特.米切爾<飄>筆下的郝思嘉,在滿天霞色中握起一把泥土,誓言重建家園。整整二十多個年頭,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為這老屋進行妝扮,從三樓、到二樓、穿梭一樓、進入地下一樓;從破損瓦片屋頂,到坍塌後院、底下亂石旁院,再推進去年才整修完成的前院;清不完的漁具、丟不完的垃圾、擲地無聲的金錢…工人進駐、搬離、搬離、進駐…;木工、水泥工…我從無所知上班族到周旋泥、木師傅間,臺灣來的、當地的、老的、新的…,他們之間,或有技術好有職業操守者,或有願意配合共同成長者,但大多數是對老舊房子翻新利潤不豐與交通不便雙環困窘下,乏人問津,好不容易找到師傅,有的是做做停停,有的是呼嚨、灌水,有的是惡言相向(員工不小心受傷找上門算帳),長期浸墨飛塵、雜亂、難堪…洗刷再洗刷、清理再清理…彷彿拍攝過模糊影像之後,還留下長長尾巴的夢魘,而老公、兒子總成了最後收攤者。當然,我也因此翻閱過上百本摩登、漂亮家居的書本與雜誌,從一無所知室內設計,進階到能為三姐設計『個性之家』咖啡館,也為自己『中和的家』造景點妝,讓好品味的表姊好喜歡,總懶洋洋賴在那兒輕泅咖啡、淺泳紅酒…當我正沉浸『美學根底終究還是在生活的質感』的同時,渾然不覺的霞色已入眼,如今好不容易築好巢,但我的乳燕已長大,紛紛飛走。這到底是時間通過我?抑或時間如命運流域,所有一切都要通過它?(待續)
 (註一)根據媽媽的回憶,蓋後棟樓石頭多數是爸爸划船出海打造運回,其間手瘀傷新舊交痕,從未間歇。
 (註二)小時後演習總是上山躲長輩挖的土溝,真正中共射擊都會習以為常過日子。
 (註三)當時打牌軍人或公務員會被免職,這避難所疏散設計屋外,非熟人是很難辨識。
 (註四)由於從地平線挖下雖設有通風孔整日仍然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