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懶散的午間,車照例的準時進站了,傴僂的老收票員像往常一樣的打開了入口,車穩穩的停住。老收票員呆呆的佇立在入口,將視線投向輕觸在軌面的車輪。「真無聊,又是這樣永遠這樣的滑進站,帶著嘲諷的意味的……」在他二十年以前來到這兒任職的時候,他就一直的看著它們輕輕的停住又悄悄的駛去了。有時候他也想著,若有一天車在進站時出軌那該夠有意思吧!但那只不過是想想,像他天天想著晉升一樣的,其實車總是平滑、平穩的進站的。
車門開了,首先下車的是兩個到鎮上採貨的伐木工人,先後挑著沈甸的東西緩緩的踩下踏板,接著是離車站不遠的小食堂的李老板擠下了車門。
「總是這幾張嘔心、平板的熟面孔,那些工人也真是的,總一直挑著那些挑不完的貨物,除了這些真的沒有別的了嗎?」老人帶著困惑的眼光。兩個工人已先後出站了,李老板也將他那油膩的身軀晃出了車站,老收票員正擬把入口門關上(「至多也是這幾個人!」他總是這樣的想的)。但忽然老人睜大了稍呈下垂的眼睛驚異的往鐵軌上打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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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纖弱細小的喬古自車架上取下了沈重的登山工具,妥實的貼背著步下了悶悶的車廂。
一股終結的沈悶的感覺攫緊著他的思緒,注視著把他從那裡載來的冗長、平滑的軌道隱入一面高峻的狹谷中,和向前一直延伸到另一面絕壁而消失的鐵道,那種寂靜而開曠的風景就浮現在他的記憶上。車不知在那時候開走了,整個車站除了一位閃著驚異的眼光的老收票員外,只有他孤獨的身影呆立在午間的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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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孤弱的年青人自一個叫石林的小車站走出,站前是一條向上斜的黃土道,兩旁零落的有幾間矮暗的住居和小雜貨店,火紅的黃土斜坡在這乾燥的午間有一種「渴」的感覺。這個行狀怪異的年青人的投入於這個冷僻的小村,使那些村民不禁紛紛的將深藏在陰暗的屋內的頭探出來。年青人似乎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存在似的緩緩往前移動,汗珠早就浮現在他白皙美好的臉孔,一綹烏黑的頭髮俊美的垂附在額上,但那雙美麗的眼睛卻濛濛的直散發著一股渙散的眼光,單薄的身軀由於受著登山袋的負重而微向前曲。那被一種黃色的登山鞋所裹緊的雙足不時被一些微呈凹凸的不整齊的路面所影響而稍稍的躓跛著。由他行走的姿勢能看出他並不是一位熟練的登山者。
斜斜的長坡長長的衍續。但最後年青人終於走到了一條和他先前走時的黃土坡成正交的一條專供運材貨車走的寬闊的山路,他的腳剛踏上它的時候,後面一輛沒載東西的貨車向他駛來,年青人揚起了細白的清秀的手揮著:「嗨!搭個便車吧!」聲音沙啞。
車子停了下來,他攀著車後的橫板爬了上去,默默無聲地,給予人一種玻璃的空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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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位伐木工人扯著粗紅的脖子唱著一些什麼粗獷屬於山地的調調,那種亢奮的、粗獷的表情真使我有一種怯怯駭怕的感覺。因我對充滿生命的東西一直是懼怖的呵!
那天在方帽子的陰影下我輕輕的告訴了玆青:我想動身往一個不知名的旅程,一種有終結意味的行程。玆青對我常發怪辟的言語已習慣了,她並沒追究我說話的意圖。然後在我動身的前一日,我和她又在陰沉、黯暗的咖啡店浸了一夜的狂熱。她溫柔低沈的說:「喬,你似乎應該將自己自卡夫卡式的蜷曲的生活洞穴引渡出來,還有你也應絕滅你多年來一直自覺得囚於一座放逐的古堡的恐佈的記憶!」呵!我敏慧的玆青也不知道我一直像朝聖的聖徒一般的匍匐的向前去尋求一片似朝陽的終結嗎?第二天,我就告訴溺愛我的母親說我要和幾位同學去旅行,於是我就像一位教徒似的固執的動身往這兒了。
從懨懨的高中時代我就一直想了,人類孤獨無依的被投入酷峻的世界,也應選擇一種無依、孤獨的離去。上大學後「生、交媾、死亡」的無奈使我一直厭棄著延續下去的單調、無奈「生、交媾、死亡」的日子。於是我就一直把自己逐於一片真空窒息的荒漠世界中。在那裡,一片孤獨、單調的風景和一具倦怠的屍體一直在夢魘中出現。以後這些便成了我恐怖回憶的一部分。
從我啟程之後一種安謐、終結的心情和面臨自擇的愉快推著我向這裡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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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被那地方的人稱為「大石排」的山壁下,一條瘦長孤單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在一塊塊的大石上劃過。他的面孔由於餘暉的渲染而有一種亢奮的錯覺。孤弱、零落的白色蘆葦花軟綿綿的撫在他美好的臉龐上,穿梭在他烏亮的鬢髮間。「白天已老了!」他想著,解下了背囊。
太陽噴著火黃的熾焰,一點黑色的小點在白炙的大石排上蠕動,那黑點每一移動石頭便紛紛的往下滾落。鹹濕的汗水浸濕了喬古的身體,他細白的手顫然的往上探索著結實的石塊,灼熱的石塊貼著他的胸腹部使他覺得血液像岩漿似的狂熱的在他體內奔流。黃色的登山鞋踩著鬆動的石塊,向下望著他爬過的痕跡;一線從山壁下向上延展的線和谷底成一正垂直。一顆顆像定時炸彈的石塊在他眼上猙獰的排列著。這幅暴烈、無依、孤獨的風景使他回到那熟悉的城的記憶而更無畏而奮勇地往上爬著。他有著執著自己存在或死亡的愉悅。
在許多年前的夙願他面臨了;一種決定自己存在的操縱桿他主宰著,一種暴烈、無依、孤獨的離棄正在進行著,他有一種面臨質感的實存。他摒棄了「似風的死亡」和「卑微的生存」的意義。在許多日子以前他早就把自己從死亡、生存的界限抽離、游離出來。那些生存、死亡他認為都是一樣的。陽光很烈,那崢嶸的石壁也不知將延續到何處,但他確確實實地證實了自己,塑型了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曖昧的形象,他感覺到面對自由途徑的欣悅。
他,深深的笑了,然後狂恣的笑了,笑聲縈迴在山谷,「這是一種曠世的英雄的存在」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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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以後,喬古瘦小的屍體被人在一個亂石堆中發現了。他清秀的臉孔已被割離,他自己一直認為是累贅的軀體也像其他動物的屍體般的腐蝕了。在他的衣袋中的身分證上記著:
喬古 男二十四歲 未婚 血型AB X大醫學院畢業。
大石排仍巉峻的兀立著,世界還是如此的衍續下去。喬古的死並沒有惹起多少人的驚駭、不安。
他們仍舊固執的匆匆忙忙的活下去,不太自覺的。
一種離棄/壬 癸
- 2007-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