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乃欣     

  • 2007-05-01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但往往在情緒的擺佈捉弄之下,我往往是個知福而不懂惜福的女孩。
 平常的人擁有兩位摯愛的雙親,也有人失怙或失孤。而我呢?我卻擁有三份特殊的親情,這多出來的一份,使我有時像天之驕子般地被溺愛之中,有時卻宛如被人操縱的木偶般地喪失自由,也沒有放棄的權力。表面上,我已習慣這種生活方式,即習慣沈默,順應命運的安排,但我的內心常掙扎著,我憤怒、哭泣,也變得敏感、孤僻,使得我強烈地渴望獲得解脫。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病態的人,因為我不像其他同年齡的孩子般擁有青春的笑靨、熱情的思緒、積極的人生觀,而我就像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地下室手記」裏的男主角一樣,一個人躲在斗室中,對外界的一切冷嘲熱諷,又不時陷入自傲、自憐的深淵中。他如此地說他自己「我是個有病的人。」有時候,我對自己也正有這種體認。
 每晚的日記是我發洩或平衡情緒的地方;我更喜歡看書,尤其是看到作者的思想和我非常相似時,即使他已做古,我也會覺得他似乎就在我身邊,撫慰我,讓我知道仍舊有人能和我起共鳴,使我不再感覺寂寞。
 說來從頭,也真是緣份吧!乾爸和我之間的父女關係,從我未出生就已開始。聽媽說,當時我們兩家是鄰居,由於乾爸是退役軍人,一個人隻身來臺,沒有什麼親戚朋友,他很疼愛我的哥哥、姊姊,所以跟媽媽商量,等我出生後要收我為乾兒女。當時媽媽心軟,見他一個人也很孤單的,若有一個小孩子做他付出疼愛的對象也是好的,而且,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遲早還是要結婚的,我就成了他未成家前的一個慰藉吧!
 十幾年了,乾爸卻一直未娶,而我也一直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全部的關愛。可想而知,他對我的情感,對我的期望並不比任何親子間的血緣關係來得遜色,相反地,他的內心滿懷慈愛之心。但我卻覺得身上扛著一份極大的負擔,我不忍心把它拋開。小時候,乾爸的脾氣很暴烈,也會打人。他總是喚我———旻子啊!好像我就是他的貼心骨肉一樣。
 正因為他拿我當兒子看待,其管教方式也就是父對子般的嚴肅。但他高興時,會買一大堆我喜歡的東西,把我抱在他懷裡親了又親,深恐捧在手裡的精緻瓷器就要摔破似的。可是有時候同學邀我一道去玩時,即使爸媽已經同意了,但他的一聲不准就決定了我的命運,也許他想替我遮風避雨,卻同時把我的陽光給擋住了。有一回,他告訴媽媽,想把我的戶籍遷出去,當時我也不懂這代表什麼,只是一聽到姊姊說以後我要改姓了,眼淚就控制不住地直滑出來。我求媽媽千萬不要……我不要改姓,不要和乾爸住在一起。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就這麼不了了之,而我也一直沒有改姓。這件事可以說是我童年時代第一次感到被遺棄的滋味,我慌張無措。
 日子曾是日復一日單調地過著,所有的感覺可能都會因習慣而麻木,我也不例外,多半時候,我仍是和以前一樣,每天下了課之後,回家吃完飯,就到乾爸家做功課,和他聊聊天,然後他再送我回去。但,說真的,我已厭倦每天這樣子奔波三處———學校、家裏和乾爸家。我像匆匆的趕路者,無法真正歇歇腳。即使我如此疲於來回奔走,我卻更渴望「家」的感覺,那應該是一個你可以放鬆筋骨、心情的地方。就像船停泊在港邊休息一樣,那麼理所當然,那麼地舒適自得,而我呢?我好似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多愛他們一點,有時,我只想保留這份愛給自己累了的心。
 有一天,剛考完模擬考從學校回家,整個人覺得好疲倦,再加上前一晚開夜車,吃不下飯倒頭就睡。我告訴媽媽,我不想去陪乾爸了。媽知道我不太舒服,也心疼我一向這麼乖,就要我打電話跟乾爸說一聲,等明天再去看他。我跟媽說,我不敢打,怕他又要生氣,結果我還是打了。
 「喂!」
 「喂,乾爸,您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你怎麼還沒來呢?」
 「乾爸,我今天剛考完試好累,想早點睡覺,我明天再去陪你,好不好?」我鼓足了勇氣一口氣把這句話說完。
 「你愛來不來隨便你!我一個人早就習慣了。」
 啪的一聲,電話掛了。頓時之間我好想哭,整個人頭痛得快要崩裂似的。這麼多年來的委曲在傾刻之間爆發出來。他雖然愛我、疼我,卻一直不是我所需要的方式,雖然我已經大到可以體會一個孤單老人,在下了班之後,渴望和兒女們談天,享受天倫之樂的心情。
 他沒有兒孫成群,可以圍繞膝下聽他說故事,他只有我,他一天中,最大的等待,就是晚上他回到家之後,我能陪著他,告訴他今天在學校裏發生了什麼事,中午吃了什麼……他所要求的並不多,我也知道,但是乾爸沒有替我著想過,我已經慢慢地在長大,不再是個小女孩了,我也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加上一點點的自由及一絲絲的自主權,我要有被尊重的權利。
 不過我沒有替自己爭取什麼,因為我一直想到媽媽告訴我的,乾爸一個人很可憐,我應該多體諒他,雖然他脾氣不太好,但他的心還是最疼愛我的。然而正因為我要替乾爸著想,所以,我也失去了自我,我也已習慣不表示意見,聽任別人的安排,而這不是我真喜歡的樣子。
 時間的腳步走得急,在終日埋首書堆,按照作息表生活的日子裏,時間已經走到大學聯考前夕了。有一天,學校請了一些校友來輔助我們如何填志願,就在似懂非懂的情況下,我突然有種可怕的想法———我要離開這個束縛我的保護膜,一個人到外面去闖天下!我要到外縣市唸書,一年回家一次!在這種想法的推動下,我估量自己的實力,把想唸的科系都填寫出來,然後我將外縣市的學校志願填在前面,內心興奮著。
 那兩天考過後,感覺上好輕鬆,似乎覺得自己可以達成心願,飛出這個狹窄的牢籠,等著開拓錦繡的前程。幾個同學找我參加中橫健行,我原本遲疑了好久,心想乾爸一定不准我去那麼多天。果真如此,他說我不曾出過遠門,怎麼曉得照顧自己?但,這次也不知是那裏來的勇氣,我一再地堅持,並且保證一定會平安回家,最後他才答應了。這時我發覺,原來很多事只要我執意去做,還是可以做。
 在中橫的七天中,我就像水濂洞裏的石猴一般,飽嚐日月精華,覺得這陽光才是真正第一次照得我心房暖暖的,即使在長途跋涉的途中,我筋疲力竭,汗珠一顆顆地自眉間滴到地上,我也相信這就是毅力的結晶,那巍峨的高山,壯麗的天然景觀,那屬於青年們特有的熱情與歡笑,無一不在向我打招呼,告訴我,年輕真好!自由真好!當我們走到一個橋頭休息時,我和幾個伙伴跑到橋下的溪邊玩水,我們打水漂兒,比賽看誰丟的石頭較遠,並用水清洗滿是汗水的臉頰。後來又在大石頭旁觀察水裏的生物,我看到一些螃蟹正爬上岸,也看到幾隻小魚在水裏游來游去,陽光把溪水照得亮晃晃的,魚兒們也好像是穿著鑲了金邊的衣裳,互相爭奇鬥豔,突然間,我想到養在乾爸家魚缸裏的魚兒們,呼吸不到新鮮、自由的空氣。我高興、喜悅,就像溶入了溪邊小魚們的仙境裏。
 由於健行的第三天正值放榜日期,我緊張地打長途電話回去問媽媽。媽興奮的告訴我,我不僅考上了,而且還是很不錯的學校呢!接著,媽的聲音有點變了,她問我可不可以不去那麼遠的地方唸書呢?我笑著回答說:「當然不可以囉!」臉龐上的笑容也滋潤我久旱的心靈中。我為什麼要放棄呢?雖然我也想起離家後的種種不適應,自立更生的辛苦,害怕自己無法支撐,但想飛的心就像斷了線的紙鳶,任誰也留不住;雖然鄉愁已在未真正離家時怖滿整個思緒,但我更珍惜這個磨鍊自己的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