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當中,他的鬍子有二十多天是鹹的。
不過,他是幸福的,過去那段荒唐不羈的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像雲煙般消散得無影無蹤了。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同時,他也常常想到,如果不是素英進入他的生活圈子,真不敢想像會變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局面。
一想到素英,心裡就有一種甜美的感覺,那白皙的皮膚、渾圓的臉蛋,和一雙迷人的大眼睛,特別是那表面上笨拙實際上非常靈巧的小嘴巴,與溫柔而含蓄的性格,使他如喝了一杯醇酒似的沉醉,若不是為了生活,鬼才願意一個月在海上飄浮二十多天呢。
儘管他是幸福的、滿足的,但是,對素英所費的心思,遠較付予工作上的時間要多。妻子美貌固然是丈夫所希冀的,相反的,也是最使丈夫擔心的,尤其是他,一別就是這些天,剩下一個孤伶伶的二十幾歲的女人在家,心胸再豁達,相互間再信任,暗中也難免要有顧慮。
太陽偏西,晴空萬里,天上連一點雲翳都沒有,風可夠大的,漁船在海濤中起伏顛波著,風聲混雜著馬達聲劃破了寂靜的海空,彷彿是在為他們奏著「回航曲」。
靜坐在船尾上的他,凝視著遠方隱約的山巒,沉陷於無端的遐思中,海上的景色根本引不起他的興緻。
「明真,向公司拍電報吧!四點了,連絡的時間已到了。」舵手張中大聲喊著:「又在想太太了嗎?」
接著,引起了船員們的一陣喧笑。
他看看錶,四點剛到,站起身朝張中咧咧嘴,默默地步入艙底。
船靠基隆港口時,已是萬家燈火。都快七點了,他跳上岸,叫了一部計程車,先到理髮店理個髮,修飾了亂草般的頭髮和毛刺蝟般的鹹鬍鬚,在海上無所謂,大家都不修邊幅,著陸後第一步工作就是理髮,不說素英見了會生厭,就是自己照照鏡子也看不順眼。
之後,他跳上計程車,說了聲東明路,車子就開了。
剛才在船上,他有點疲憊,理過髮,就如同打了一針興奮劑,倦意頓消,精神奕奕地眺望街上的夜景,實際上腦子裡所想的純是素英的一切。
她會知道我今晚回來嗎?不會的,臨走告訴過她,要二十天才回航,誰料得到這次的收穫出乎意外的好,僅祇兩星期,魚蝦就塞滿了艙,否則,現在還在海上飄泊呢。等素英見他回來,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少不得又要弄幾味小菜,讓他喝一瓶的。雖然,素英平日反對他喝酒,可是,在這種狀況下卻會自動替他買酒,並且,還會笑嘻嘻地告訴他,這是接風酒,跟上船的餞別酒一樣,端起杯子在紅紅的唇上碰碰表示陪他。一月中只有這兩次特別認可的小酌,其它時間素英是不准他喝酒的,他相信若不是素英,任何人都不可能改變他多年的嗜好。
很多時候,當他心裡癢癢的想喝一杯,一念到素英那楚楚可憐不愉快的樣子,無形中喝酒的念頭就匿跡了,因為不願在素英腦子裡留下丁點不快,同時,他常自語的說:女人的魔力真大,早幾年和素英結婚的話,定不會有過去那段荒唐的生活。
汽車在一條小巷口停住,他下了車,付過車費,匆匆地朝巷子裡最裡面的一家走去。
初冬的夜裡,寒意不濃,一彎新月高掛天空,散射著淡淡的微光,把小巷塗上一層銀灰色。老遠,他看到門是關著的,近前拍著門喊了幾聲,無人答應,他暗罵:「懶妮子,睡得這麼早!」又拍了幾下,才聽到有人說話:
「林先生?」
他已辨認出,講話的人不是素英,而是隔壁的張太太。
「張太大,您知道素英到那裡去了?」他這才發覺門已上了鎖。
「他到南港去了。」張太太開門出來,對他說:「素英說過,今晚要回來的,來吧!先到我家裡坐一會吧!」
張先生外出未歸,孩子早睡,他頹喪地坐在椅子上,喝著張太太為他泡的茶,對她的問話心不在焉地漫應著,腦子裡想到許多許多———
素英是很少單獨一人回南港娘家的,要去也是和他一起,新婚的日子裡,他的確很注意素英的一切行為,另方面也託過張太太暗中照料她,由於張先生是他的小同鄉,交情也夠,所以,每次上船,並無太多的顧慮。但是,這次一人回去,深夜不歸,其中必有文章,是不是和別的男人出遊去了?比方是她童年的小戀人什麼的,這個人說不定年輕英俊,不像自己雖然還差五年才四十歲,卻滿臉的絡腮鬍子,他們卿卿我我的進電影院、坐咖啡廳,最後……
「你怎麼啦?林先生?」
「對不起,張太太,我有點餓,先出去吃點東西。」他赧然地站起身說:「我身上有鑰匙,吃過飯回家等她好了。」
「在我這裡吃點吧!我替你做。」
「不,不麻煩妳了。」他鄭重地說:「謝謝您,我走了。」
他告辭出來,心裡亂得如同一堆找不到首尾的亂麻。照張太太的說法,她很可能回南港娘家去了,為什麼呢?今晚不回來了?是不是經常這樣?他後悔剛才不曾問個明白。
開門進屋,屋裡黑漆一團,他摸索著擰亮了電燈,屋內一切擺設得整整齊齊,看看腕錶已八點十分了,還是不見素英回來,他的肚子卻在咕咕作響。是的,他還沒吃晚飯呢,隨即再關門上鎖,信步踱出小巷。走到一家小食店,他要了幾樣現成的小菜,一瓶紅露酒,自斟自酌的喝了起來。
一瓶喝完,他又打開第二瓶,他明知兩瓶下肚會醉,也要喝,只有醉,才能忘掉那些勞什子惱人的事。
半夜裡醒來,口渴如焚,睜開眼,燈亮著,素英坐在他身旁打瞌睡,已往遇有這情形,他定會把素英拉在懷裡親她,直到她臉上現出一抹紅潤,鼓著嘴嬌嗔地啐他才肯放過她,然而,他現在不願這樣做,因為,他厭惡她、惱恨她。
惱歸惱,畢竟他是受過教育的,且又有多年的處事經驗,而且也不是太魯莽的人,凡事知道如何去觀察、思量,尤其是夫婦之間的感情,有一次的齟齬,就像滑了口的螺絲一樣,而後很難固定,將來爭執的機會便接踵而來。至少在事情真象未弄清之前,他懂得如何忍耐,於是,他推推素英的肩胛:
「水。」(待續)
霧散天青/壬 癸
- 2007-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