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多鐘天已黎明了,在「海濱」的高樓上,正好俯瞰海港———兩行水泥堤岸,幾只漁船,在遼闊的海洋中,顯得十分寥落,祇有渾沉的東方天空上,正在開始渲染著一片一片的紅霞,引來一陣一陣興奮的期待。
天空不斷在釀造著,由一片一片的紅霞,到一閃一閃的金光,粉紅、朱赤、金黃、紫靛……就像被火烤著的調色板,鮮明、亮麗、而流動,加上四向放射的千針光芒,一瞬間半邊天空都燒起來了。
雖然在高山上也看過許多次的日出,但每次面對這一天絢爛的火焰,總仍想再握持著些甚麼;當匆匆由隔壁借到相機時(裝的是彩色正片,正合用),卻已是雲霞轉淡,天現魚白了———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
由飯店的後門,走上濱海大道,清風習習,椰影搖搖,整條大街都是空盪盪的,猛抬頭,卻見一輪明月,正掛在高樓一角,光色淺淡,卻仍是渾圓無缺———
「咫尺天涯
離人千古月」
陡然無情無緒的哼了這兩句,卻也說不出是苦,是樂,是無奈,是留戀……
前夜中天,月亮也是這樣圓,卻更晶瑩皎潔,我們在重山峻嶺之中,以茶伴酒,以水果當佳餚,有人把杯高歌,有人仍是滿懷悵惘。
能高原是舊路;一條悠遊的路,一條熟悉的路。由那年我揹著大背包獨自上山闖盪開始,數十年來,多次進出;帶著隊來,陪著伙伴來,走盡能高、安東軍,攀過奇萊、卡羅樓,「盛會」已過,想不到這次的一個小小「巴沙彎」之行,卻落得個「雨打花燈」的局面。
其實並不祇此,一座山的得失甚小,今日不成,以後再來,而落寞是在心裡更深處……
人事變幻,景物無常,就連天池也是一個結。
那年,我們山社一行初走能高,到天池保線所時已是黑夜,一走進大門,但覺燈火通明,萬頭鑽動,熱鬧得就如北港朝天宮的大拜拜。管理員熱心的開放了四間正房、兩個料庫,加上廚房、玄關共住了連同清大同學在內的六十多個人。吃飯時,保線所的山地朋友還特別端上了他特製的大塊羌肉。
這次來時,情況完全一變,除了勉強給了一個小房間以外,風雨淒其中,背包炊食完全不准進屋,空著房間硬要我們到積水的曠場上去搭帳篷。
冷暖之間,還是我們去年十一月縱走奇萊過來最為安閒,一頂小紅帳搭了又拆了,卻是生命上那麼激情感人的一章。
檜林與奇萊之間的大坍方,原就是歷史性的一片大潰瘍,不斷的崩瀉,也不斷的癒合;癒合的從不澈底,崩瀉卻越來越大,現在又在這裡硬挖了一條工程道路,盤山三轉,它的創口就愈來愈深了。
這片大坍方,我第一次來時,它曾凶險的把我逼回頭,硬爬七百公尺的大陡坡,回到天池;也曾溫馴的讓我們大隊的由它腰上橫過,順順當當的走到奇萊。現在橫越的路完全廢棄了,爬坡的小徑已走成一條曲折的深林大道。
「走那一條?」前行的人問我。
「試試直上的那條小徑吧!」這條小徑可能新開未到一月,土石鬆軟,砍斷的樹木刀口還新,但有條路標可以辨認。
躬著腰、滴著汗,一口氣爬到山頂,才看出原來連舊有的上坡路也坍掉了,現在是由一千九百八十公尺的山頂一直坍到八百多公尺下面的木瓜溪,一片石土飛披,翻轉的樹幹枝橙,就像半埋在砂礫荒原中的鱆魚腳,令人觸目驚心。
東下密林山坡,仍走原來的曲折小徑,這原是一條堅實的大路,半坡下忽然又崩落,大路下陷成一條深溝;前面探路的人說,下面完全崩掉了,全山滑動,「連高壓鐵塔都要倒了」。
下面就是柴田溪上游的深邃溪谷,岸高如墻,工程道路在這片危石累累的高墻上,三摺三疊,機聲轤轤,誰也不相信這還是海拔一兩千公尺的高山幽谷了;而過去那牽連兩岸冉冉的長橋,就祇剩下一束束的舊鐵絲,掛在孤獨的橋柱上。
記憶中的奇萊保線所,一直沒有蹤影,幸榮工弟兄熱心豪爽把我們留了下來;這一帶的工地主任也聞訊趕來,為我們安排了下山的車輛。
天長斷崖是這一帶最著名的風景,正位於二四一二公尺天長山的西稜下,崖高達一千六百四十五公尺,純由灰白色的結晶石灰岩(大理石)構成,質地堅密亮麗,坡面橫屏如鏡,映著太陽,常常閃閃發光,奪目生輝,更鑲襯著三面青山,一峽流水,障天蔽谷、含雲吐霧,實在是高山一絕。在半崖上一徑如線,行人摩壁而過,過去一直是能高路上著名的天險勝地。
現在的工程道路在山崖上部鑿壁通過,但我們還是興沖沖的在隧道口下了車,想一覽天長風光。
一條新開的小徑,盤折向下,走了差不多十多分鐘———原以為很快就可接上舊路的,所以覺得走了好久———才看到下面溪邊山坡上的舊奇萊保線所,荒無人煙的被「棄置」在層層的深林中,境況十分淒涼。
「這就是奇萊保線所嗎?」我問老何。
「是的;你看那兩間邊屋,就是我們住過的。」
小徑分為兩條,一條向左繞山過去,路基漸寬,顯然就要接上我們渴望的天長斷崖了。
「坍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過去晶瑩光燦的大理石壁面,現在已看不到了,祇見坡面下陷,岩層崩坍,一片亂石滾滾的由上到下,一直坍到十多公尺以下;對面還有半截路基,這一端卻祇見樹拔崖斷,祇有披拂的亂枝長藤,映著朝陽,兀自重重蒼翠。
「真的坍了!」
我還在搜尋著看有沒有地方可以攀援下去,後面的人已失望的折回去了;還有聲音在喊著:
「你不要再亂跑;不能走了!」
真的是不能再走過去了,雖然遠看後面的崖面和小徑還似乎完整,但隧道鑿通以後,這條著名的斷崖小徑顯然沒有人再維護置理了,走起來自然危險。再幾次崩坍之後,「天長斷崖」勢將成為蔓野荒徑,再也無法通行了,一代景觀名勝,就此成為荒嶺殘崖,而且時間如此之速,實在可惜。(待續)
天長路斷/石隱
- 2007-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