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裏回生/于 真

  • 2007-06-01
 (續昨)海濤仍然在咆哮著,夜仍然是奇黑著,由壽山上吹來的風,仍然在簌簌地響著,它們好像都在敬佩我有如此的「英明果斷」。
 菸只剩下一枝了,我即將與紅塵永訣,明天報紙上即將增加一條新聞:「一男子在西子灣自殺,屍首為一漁船撈起。」
 我得意地笑了,笑那些可憐蟲,笑那些富貴迷,笑那些糊塗鬼,笑那些老奸巨猾,他們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他們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他們早就該向閻王爺報到的,死皮賴臉地活著幹嗎?
 「每人都有一次死,每人都只能死一次,人們對於死要特別慎重」,我又想起老陳勸老鄭的幾句話,當時我在旁聽了感覺沒什麼意思,現在對這幾句中的「一次」兩字卻發生了興趣,因為我馬上就要死,那麼死後的真實情景究竟怎樣?從未聽人道破;我希望這時有人由此經過,我要攔住他問問:「你死過沒有?把你死過的經驗告訴我。」
 菸只剩下半截了,依然不見半個人影,過去聽說西子灣是很熱鬧的,現在為什麼好像「路斷人稀」?大概是夜已深和天氣太冷之故。
 菸上的火線已漸漸接近菸槍,我仍然拈著未丟,我要試試它能否燒痛我,痛的滋味如何,因為我從未故意將手指或任何部位放入火中燒過。
 颼地一下,我被一個物體撞倒。
 「對不起!對不起!」聽得有人在向我道歉。
 爬起來,發覺是輛自行車,車旁站著一人,我的心湖頓時又澎湃起來,好像剛要凌虛御風、逍遙而去的當兒,卻被一個魔鬼拖住了腿,又掉落紅塵了;於是我指著他鼻子,厲聲喝道:「你怎麼不響鈴?」
 「響鈴了!且開燈了!」他指指車頭的燈:「只因這兒是彎道,發現你時煞車已來不及,所以……不過你也不該坐在路上。」
 聽他狡辯的樣兒,一定是老張一流子的貨,我更火了:「路上你走得我坐不得?老子揍你!」我閃地一拳擊去,中他胸部,他搖恍地倒退好幾步。
 「你打人?講不講理?」他大叫,並擺出回打姿勢,於是我倆對峙起來;反正我沒事,我要逗逗他,看他猴急的樣兒。
 突見前面不遠處,一輛自行車的燈火飛也似地向這兒接近,並聽得高叫:「老徐!搞什麼?誰打你?」
 這聲音好熟,該不是經常和我一見面就點頭問好的那位警察?我想:這時只有警察能制我。
 「老陳!有流氓劫路!」這傢伙便高叫起來。
 老陳?我一怔。一定是三月前解職的那位老陳,真糟糕!怎麼在此時此地碰著他?我拔腿就跑,但畢竟跑不過自行車,他倆前後夾住了我,我成了「俘虜」。
 老陳看清是我後,哈哈大笑,那傢伙———老徐楞楞地站著不動;我低下頭,不吭氣。
 在老陳再三追詢下,我道出了真情,他愣然好久後才對老徐小聲地說了幾句話,老徐跨車走了,他轉向我慨然地說:「老弟!你今日以前的一切,可算都成歷史了,不要再想它,現在我倆一同到你所住的旅館去,把你的行李放在我車後,我家就在西子灣國校附近,我已請老徐到我家告訴你還未見過面的嫂子準備酒菜,我倆好好喝一杯,從今晚起你就住在我家,以後的事慢慢再談。」
 「謝謝你,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我仍然低著頭,冷冷地說。因為我的意志已不容更改。
 「你還是這樣地剛愎?跌倒了爬起來才算好漢!」
 「我並未跌倒,我只在循著我應走的路走去。」
 「跳海也算路?那與老鄭自縊何異?真糊塗!」
 「自求解脫,與社會、親友都不發生關連,怎說糊塗?」我抬頭瞪視他。
 「你簡直鬼迷心竅了!」他的面孔嚴肅起來:「我問你?國家培植你,社會薰陶你,父母養育你,師友琢磨你,難道就是『自求解脫』四字可以報答得了的?你要知道,我們的前面還擺有很多重要事情,等待著我們去作。」
 「你這些老八股我在背小書包時就會背了,」我不耐地說:「人家不要我,我縱有衝天本領和滿腔情願,也等於零;何況社會上解過職的人,永遠是被瞧不起的?今後我有什麼臉見人?」
 「這是你的自卑感作祟,你又沒偷人搶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社會上有的是工作,何必硬要擠在他們那個小天地裡?」他靠近我,拍拍我肩:「你好好的想想,曾子不敢毀傷髮膚,顏子不敢死,當然,苟且偷生是為人所不恥的,但不要冤枉死,所謂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其分野是相當懸殊的;我在三月前不也和你一樣?一紙公文就把我趕出那座小天地,但我並未像你這樣氣短,現在我在工廠作事,一家兩口,融融洩洩,這不能說東方不亮,西方也黑?我看你還是先在我們工廠裡補個僱員缺,以後慢慢再想辦法。」
 我搖搖頭,不朝他看。
 「老弟!氣量太窄,是有害無益的,如果你是柳下惠,三黜,你將怎樣?」
 「時代不同,現在是壞人出頭的時代。」
 「只要真正是好人,是可以出頭的。」
 「那麼說,我是有瑕疵的囉?」我睜大眼睛,一股不平之氣直向胸口衝。
 「我不敢這樣說,最好你自己檢討一下。」
 「我已詳細檢討過了,可說白璧無瑕,現在勞你駕,替我在雞蛋中挑挑骨頭吧?」
 「既然你這樣逼我,那麼我就只有坦誠相告了,希望你不要動氣;我最瞭解你,你平時只重視你自己的事業,發展你自己的個性,從不關懷他人,既不合群,更不謙遜,死啃法令制度,漠視通權達變,中國的傳統是人治,法令制度要人來運用,如果我是胖處長,也對你這種稜角斑然的『問題人物』敬而遠之;還有……」
 「算了算了!」我的喉嚨粗起來,眼珠直冒火花:「現在才知道你也是胖傢伙第二,我們還是各走各的,從今以後不要再見面!」我轉身便走。
 「你不能走!」他一把扯住了我:「我的話還未講完!你說你是白璧,白璧是君子,君子還會計較職位?君子還會撒野揍人?君子還會打擊、忤逆他自己的要好同事?你像隻小划子,既受不住載,又想載得多,那不翻才怪?」
 「……」我語塞。
 是呀!我十餘年來,除了呆呆板板地辦業務外,對社會服了些什麼務?對親友、同事服了些什麼務?作事容易作人難,我想到過作人沒有?這些的確值得檢討。
 「老弟!」他再度拍拍我肩:「我說得可能太過火,但這是為了你好,想刺激你轉一轉意向,否則你姓你的馬,我姓我的陳,你跳海與我何干?」他停了停,繼續說:「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人生的屈折愈多,其成就也愈大,古今中外成大功、立大業的那一個不是從艱辛中奮鬥出來的?你踏入社會這麼多年,這可算第一次遭到考驗,你須善自適應。」
 我的頭低下了。
 「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如果愛人敬人而仍遭橫逆,當以挺起胸膛接受為宜,所謂面對現實,所謂宰相肚內好撐船;在此世風尚未完全敦厚之際,只有盡其在我,才能影響社會而不致同流社會更不致擾亂社會;你要知道,烏托邦的實現,要靠每個人的努力,不是靠每個人的鬥氣。」
 我耳根漸漸發熱,但心胸卻漸漸開朗起來,如果他的這些話前幾年講給我聽,那有現在的這場糾紛?
 「走吧?」他握握我手:「住在那家旅館?」
 「壽山。」我的聲音小得像蒼蠅,但一股暖流已傳遞我整個心房。
 來到旅館,房門是敞開的,床上赫然坐著一位小姐,一看是阿娥,原來她今天中午在臺南公園等得發了急,打長途電話到我原單位裡,是老衛接電話,他將我的遭遇和現在的住處告訴了她,她才匆忙地趕到高雄來,到達旅館還不到十分鐘。我想:她當然是來安慰我的,不過她也很幸運,如果我不碰著老陳,或者老徐的自行車不衝倒我,她還能見得著我嗎?
 老陳將我剛才的糊塗行為告訴了她,她愣然地好久後才又恨又愛地瞪我一眼,並轉向老陳恭敬地說:「謝謝您!陳先生!如果不是您,他不知弄到……」
 這時我內心充滿了幸福與和煦,於是我打趣地說:「妳不要謝他,等會改謝他的同事徐先生好了,是徐先生的自行車救我的。」
 我們三人都笑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