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邊/石 隱

  • 2007-06-04
 面貌,以及單調與荒涼,彷彿這才是原始生命的本來真象,莫非就為了這個緣故,我不由自主的走向它?在講美,我生命行腳裏一個暫時歇止的地方,那是一天形將結束的黃昏,我吃過晚飯,隨意循著海岸線走往附近的海濱,右側,是一片低矮而疏落的叢林,林種駁雜,以木麻黃和相思樹居多;左側,緩盪而深綠的海,被承托在堅硬的海底岩層台地上,我的眼瞳可以一直延伸到一條長虹般的跨海大橋。我走經一株高齊人胸的瓊麻,它的中間脈心且長出一朵碩大黃色的花,我凝視了片刻才離開繼續往前走去。
 伸突出海中的岬角最前端,存長著一棵木麻黃,在強勁的海風的吹掠下振振曳盪,難以想像它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落根在那裏,這棵小樹必定十分寂寞,起先身旁也許也有它的兄弟,但遠不堪風雨的摧殘而一一夭折死去,但他又能奈何呢?即生為一棵樹,且無可選擇的落長在這裡,只有勇毅的生活下去。海浪沖激岸岩,細碎的浪沫隨風濺揚,再落下,迅即消逝無蹤,可是我知道那消失的還在,只是眼睛已無法辨認出,而且我還知道恣意切割岩石的就是這些瞬生即滅的卑微力量。
 隱隱間我像是望見一件什麼物體,待走近瞧去,竟是隻死去多時的海龜,牠的龜甲裂開了,顯然,那是被浪濤沖到岸岩時造成的,我蹲俯下去,靜靜驚睇著。那天夜裏,我又來到海邊,黑暗裏我望不見海龜置身的所在了,但我知道牠還留在那兒讓波浪流穿過軀體。牠不知從那裏來的,也許抵岸之前歷經了無數迢遙的旅途,不久,牠又將歸於黑暗的何處?幽邃的夜空不見半點星光,和微泛著不知自那裏投映過來的光的海面折疊成一廣漠的空間,那也是時間,沒有盡涯的、寂寞的時空。
 那時候,我才常常到附近的海邊,或獨坐,或散步,那距離我來這裡已經快滿一年了,這事連我自己也有時不免納悶,營區三面都環海。但我想我是有點恐懼海的,或者這正是我易於驚懼於海的種種不同的面貌的原因之一。
 我終於承認我有些恐懼海洋,正如我恐懼著死亡,而死亡自亦有其難以抗拒的永恒魅力,由於它的不可測知,不過這些年歲以來,我已然有著面對著死亡的坦然勇氣了,部分由於生活挫折的磨練:「秋月茶室」裡那位土著老人不是說過嗎:「痛苦使人沈思,沈思使人智慧,而智慧使人對於生活較易於忍受。」他說對了一半,不,不是忍受,而卻是處之淡然,淡然跟忍受或冷漠都不儘相同,忍受不免帶著怨尤的意味;冷漠則是怨恨已極的反動,是一種熱極的冰冷。而淡然是對生命的了解、寬容與慈悲,這非常重要。
 時而我也思索著屬於海的種種希望與幻滅。若干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夜,我與一班弟兄們夜巡,經過蒔裡海濱,農曆的節辰應當正值大雪吧?南中國的這個島嶼上,是沒有冰雪的,但夜風似雪,我們都把野戰夾克的領子豎起,海浪一波緊接著一波,在漆闇的夜裏由具節奏的波浪聲辨聽得出來。
 「這樣暗的深夜裡,這樣大的浪濤,」我突然對身旁的誰說道:「想想看吧,他們毅然奮不顧身地跳入冰冷的海水,是什麼力量促使他們這樣做的呢?」
 他沒有回答我,當晚的風委實太大了,不適於交談,這樣深的黑夜裏,沒有月亮,天蠍星座十六顆已斜躺了下來,迤邐走過怒吼著的海洋,是只宜獨自懍思的。
 但是我不禁常常想起那些黑夜裡,於大陸對岸躍入海中的人們,他們在躍入之前必得先禱告一番吧?我暗自忖思著,在大陸對岸,不管金門、馬祖還是香港,那蚊子一般細微的海岸線,偶而閃爍著星茫般的燈火,像他們不定的命運吧?抑是指引救贖的星辰?
 幾年前香港對面游過來一對男女,抵達之前男的早已嚥了氣,由於體力不支,中途抽搐。那女子,南中國海湄的姑娘,拖著他游了將近五個鐘頭,他們是表兄妹。「是什麼力量支持著妳呢?」記者問,準備執筆疾書。女子俯著頭,隔一會兒,她說了:「我們互相約定———。」
 「我們互相約定,」接著他們躍進海中,之後他們還想著什麼呢?我不知道。
 海如何對待他們?我想著,悚然心驚。
 我跌坐在靶場後面懸崖的青石巖間,耽想著這一切,以及其他。那裡的位置很好,恰可以俯瞰出海的漁船行經。六點以後,蒔裡港村的漁船陸續繞從百里突岬,投往遠方海面。總共約近五十來艘,我默數著過往船隻,船身犁過海面,把巨大的波紋逼到我腳下的岸沿。
 這地方恰像一座平台,一條便利開採砂石的產業道路還遺留下些許痕跡,斜斜伸入崖底,被炸開滾落的巖石錯置,前此我在一處石壁和另一塊碩大的石塊上分別刻上自己的名字。幾行文字和日期,不料一次,颱風過後,那塊文字竟不翼而飛,想必已被掃落海裡;而石壁上的字體也不復辨聞,又一次啞然失笑,大海原來不容許任何文字作汙染,蘇東坡赤壁賦得以留存江波之上,只因為長江到底只是條河流罷了,而大海,大海是沒有人格的,臨之只宜以虛空的心情。
 因此只有離開了大海之後,我才能平靜的思考,在海邊,人無法完全平靜下來,你胸臆中澎湃的企望,以及愛,以及悔恨,以及恐懼,以及一些隱隱約約的呼之欲出的什麼,激盪著你。但有時,我也能專注地觀睇屬於海洋本身的形相,這專注的精神竟能導致———哎,我如何敘說彼刻的心境呢?那是某種全然的坐忘,除了你所觀睇的對象外,再沒有其他任何意象,海浪並非成為整齊序數般地那樣過來,浪潮本身的湧動機緣和風勢協助下,它形成一堵高牆似的排浪,這堵浪潮擦摩相擊往前洶湧,約數十公尺後達到某個高峰,便後勁不繼,倏地崩潰沖襲而下波浪頂端以優美的弧度翻捲著,若一綻青色半透明陶瓷瓶的腰頸,居上時而會有點點猶豫的浪花,直到往下沖掠,浪花才痛痛快快地撕裂成無數的花瓣,碎了一地,身前這海面是淺灘,退潮時大小礁石滿布,因而波浪被分割成千萬條小支流,即使這般,這些小支流依然能再度匯集形成第二道排浪,再次繼續其未竟的行程,一直要真正撲擊到岸邊,因碎裂而消失了原先的形影,整樁浪之生死輪迴方告一環終了。我坐在那兒,觀睇到這一幕,往往不自覺地陷入一陣極大極渾淪而又極其銳細的狀似狂喜的光亮之中。
 只是,更多看海的時候,我的心緒卻紊雜而又遙遠,不能寧靜,不禁帶點悚驚,這麼遙陌的時空,卻聯繫著兩處,光是想想就覺得彷彿有點不可思議,自逐波漫淹到腳旁的水紋,一直往無限的彼處推去,六月的時候,電視上報導一架飛機在料羅灣外海失事,乘客中有個年青的母親以及她分別是五歲跟兩歲大的幼兒,當我瞥及兩歲這個字眼心底又驚又痛,扭絞著不能不想像著當時的情景,但願墜海的那一剎那間,他們都因受了撞擊而喪失了神智,否則,我如何能忍受這種噬心般痛楚的摧折?正矇矓間,一聲巨響,懷裡的小寶貝被拋離在幾公尺或幾十公尺外,稚嫩的小手臂朝向母親這裡掙扎攀抓,驚惶的眼神朝向母親這裡質疑,但,海水迅速灌進他張開的小嘴,在拍擊翻湧的浪濤裡她的孩子可能來得及迸喊出幾聲親娘。而我在這一端一伸手入海,可以觸及他們因太遙遠傳來而業已變得冰冷的體溫,卻無能為力。
 這只是屬於海的幻滅。另一年,我剛畢業返鄉,使得我有空閒與相惜的心情常去趨訪一位友人,穿過一片低矮的林間,我們循著一條小溪流尋找入海的出口。
 我們在近乎半涸卻滋生沒膝長草的溪床間走著,終於爬上一座沙丘,大海湛藍,赫然展現。沙灘遠際迤邐明顯的腳跡,一深一淺,彷彿還儲了些水,那麼事先有人來過了。
 沙灘兩邊各有一座據守的碉堡,友人站在沙丘上眺望,之後,他坐下來,講起他小時候在這裡的點點滴滴,月光下沙馬蟹踮高著腳成群疾走,像列隊的千軍萬馬,由水源往外海走去,百來公尺遠,海水仍然只到胸腔,有一次他們試著游到右前方那座礁島而被衛兵鳴槍喝止等等,他講著講著眼瞳內難掩閃耀的光彩,年少時代燦美的未來呵,為什麼那時候未知的我卻不會有恐懼?我們都有一份無法去除,附著於身上的憂愁,年少失去了,瞻前不可知。時而我們緘默著,但不一會兒,他又接續著剛才的話語,不過我們彼此心中都很明瞭,之後我們分別了,他留在家鄉,而我為了現實生活做了一個自我放逐的棄鄉者。
 一艘海軍運補艦投往家鄉的方向去了,隔一陣子,後面又跟著另一艘,暮藹漸合,我等待著左前方那座不知名的島嶼燈塔的閃光。大海的種種神秘與寬容,維繫著我對家園故土的眷戀,終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去的,再循蜿蜒如蛇體般的小溪流去尋找注入遠洋的出口,吼鳴的波瀾從頭頂顫碎地傾而下。
 帶著金色翅膀的海喲!傳遞著永恒的生之鄉愁的海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