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很難過,竟如此深深的被誤會著。
太陽白花花地晒在蒼黃如蠟且毫無生氣的臉孔。她已慣常蹙眉抱胸蹲踞在牆角下,牆角下長滿一地細細碎碎的小黃花,她不頂愛的地方,但唯有這兒,人煙罕至。撥了又撥擱在腳前的收音機,她試圖調到足以震天嘎響的熱門頻道,以轉移心絞的痛楚。猝地,遠方傳來一陣拔尖的緊急剎車聲,她微怔,全身起了疙瘩,像被繩子勒緊過久的咽喉,也鬆麻鬆麻。這種欲貫於耳的唐突,她一直是非常畏怕的。舒緩地嘆了一口氣後,她再次轉動收音機。
實在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習慣的,只知道,作了那個夢以後,自己來得更勤。剛開始,她是吃過晚飯隨興走走,發現這個靜謐的角落後,便不自覺地每天都開步前來,有時一天二回,晒晒太陽、看看書或聽聽音樂。她的病,早該如此自在閒散地療養。但,作了那個夢以後,牆角下竟演變成她暫時躲藏的心靈避難所,許許多多的往事在心絞與音樂流洩中,交互替換,不停輪轉地在她腦中上演。於是她恣意撒狂、搥胸淌淚,一片金黃遂渲洩成遍地糊爛。
接到那卷錄音帶時,她異常平靜,只覺得這世界上,還是會有許多好人、許多熱腸卻不古道的好人。但,三天後,她便作了那個夢,那個一刀一斧啃噬她良善的心思,加深她罪惡感的夢。
下課了,她照例攀在走廊的黑色欄杆上,墊著腳尖兒看報,悠哉無慮狀。同學們在教室內叫囂喧嚷,一概被她摒於耳外。她順延著整齊規律的墨色鉛字,津津地上下來回梭巡。她做事向來認真專心,心無旁鶩。類似情景的夢,她也作過,畢業後,這已是第四回了。突然,她異於常態地意識到遠方傳來急促呼喊的聲音,隱隱約約。「小笠,小笠……」,那聲響漂浮游走,不絕於耳,像奔流的泉般,沒有駐足稍歇的休止符,忽而轉為間歇性歇斯底里的狂吼,越來越大,猶似一隻被激怒的猛獅,欲吞噬挑逗的獸犬。她不安地四處搜尋聲音的來處,還來不及定睛,場景已迅速移換至醫院。
灰白的牆,灰白的床。一群灰白的臉孔,簇擁著上穿灰白長袍的病人,有的拿點滴;有的拿針筒;有的按著病人的雙手;有的壓腿;有的……,病人顯然十分不合作。她奮力前趨,一跨足便一採空,雙腳酸軟無力,始終無法到達床緣。掙扎中,那群灰白的面龐,突然以不屑的眼光及嗤鼻的聲調,轉而交相指責她的不是,忽大忽小忽進忽退。病床離她越來越遠了,那群灰白卻漸漸迫近、迫近,猶如一堵會行走的牆垣,最後,她無助地頹倒在沙發上,軟趴得像黏答的麻糬。片刻,再一舉頭時,只見遠遠他端,瓶瓶罐罐堆砌一桌,清瘦的病人已溫馴地喝著湯藥,抖顫的雙掌,佈滿一塊塊結痂的傷痕。她正想起身步向床的那頭,去看他,地上隨即浮起一陣陣辱罵夾雜恥笑的嚎叫聲,如滾滾浪滔,洶湧而至。她則陷入白花翻騰中,像陶製的俑,載浮載沉,逐漸下降,沒有絲毫掙扎的意圖,終於被淹沒了,只留下柔巽的申訴,迴宕不已。
醒來時,她早手腳冰冷,怕也絞痛好久了。
夢後,她去過幾次醫院,醫生再三囑咐她不要過度傷神,不要過度操勞。她從頭徹尾,仔仔細細反覆省思,一直覺得自己並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打一開始,她便表明立場和態度,畢竟小她二歲,她無法不在意。而他,像久困桎梏的野獸,剛離柙,即狂亂地肆虐地愛著她。她特有的氣質與美麗,真叫人無法抗拒。他搞藝術,最喜魏斯,而她呀!正是魏斯筆下那溫婉柔順匍匐在地款款望鄉的女子。
她也愛談藝術。和他在一起,說的,不外是繪畫種種或未來理想之類的。愛上她之前,他像游魂般,頂著超高度的柏拉圖化,四處漂泊,居無定所,似是苦尋靈感卻又無意創作,甚至以菸酒痲痺自己砍殺生命。她是惜才的,不忍眼睜睜的看他蹉跎光陰,讓創作活力最旺盛的年歲,白白流逝,在遠處觀望多日後,毅然決定以殉道者的姿態,去批判、改造他的信仰和舉止,企圖他能了解並珍惜生命的真諦。她心中一直有這個責任在,覺得自己必需給予他一份無憾無缺的兄長之愛,讓他在年少時,對愛抱持正確的態度,對人懷著感激。這些,他都知曉也頗能接受。
然而,情愛是不易轉化成友誼的,她和他的努力都失敗了。他的情緒像海浪般起起又落落,她的安撫顯然是推波助瀾。而她仍被蒙在鼓裏,不知他已開始極端的自我虐待,希冀傷殘自己來表明堅貞的愛、來軟化執拗的她。她知道時,他雙手的瘡口已經結痂,而她早被流言射傷,一些不堪入耳的責難,不明就裡正嚴厲拷刑糾纏不去。她無奈地隱忍著,堅持自己殉道前的旦旦信誓。畢竟是弱敗的下風者才有資格喚起他人的同情憤慨,才能贏得他人的鼎力支助呀!何況沒有人知道她的病。
畢業後,她輾轉得到他支支片片的消息,有些來自朋友,有些則是他的來信。來信中,仍不斷娓娓細述對她的執著,什麼拭不去記憶上這重厚厚的銹,什麼你的影子未曾一刻離開過我。他是企盼冷冷的月能褪去白色的披紗,燦爛起來,並不時重溫那些愉悅的相處片段。而她,還是不能不在意那二歲的隔閡。
開始責問自己的盲目,自己天真的傳道想法,是在剪斷那卷論判最潑辣,宛若置人於死地的錄音帶後。他的朋友背著他聯合來函攻擊,條列式的一一指陳她的罪狀,如一條條風乾的鹹黃魚,歷歷在目,她也懷疑起自己的立足點。
遠離塵俗,窩在寧謐的牆角下,絞痛的苦楚依然隨著 律動,緩緩蠶食她平靜的心,而她已不再頓足鎚胸。像剝洋蔥般,她一層層小心翼翼,深怕撕裂似地分析起過往和他在一起點點滴滴,剝著剝著,刺激的辛味惹得眼淚撲簌簌,如斷了線的串珠兒。她還是覺得自己未曾做過對不起他的地方,畢竟「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他有權利去愛,她就有被愛的無辜。從此,她釋懷不少。
最後,她終於噓唏長嘆,揉掉雪白的信紙,放棄去信給他和他們的念頭。她能明瞭,不管去信的內容多麼冷漠,多麼無關風與月,都將帶予他一股莫名的亢奮,令他的情緒激達高峰,隨後顛簸不定,開始不能把持的自我狂虐,或觸煙疤或喝酒搥牆或騎快車。而他的朋友們,略知事情的頭緒和邊際,就極肯定錯在於她,並一一揭示惡狀,對於這種片面思考,不求驗證的人,文字的告白能起得了任何作用嗎?她不敢奢求,唯有寄予時間吧!企盼時間這偉大的催化劑,能拉遠並淡化一切誤解。
她呀!只不希望再接到和錄音帶雷同的非議,她,是再也承受不起的。
釋/壬癸
- 2007-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