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憂鬱/天行

  • 2007-06-06
 凝聚很久的雲層,漸漸變得昏暗無光,陰慘慘的,終於哭了;雨起初很小,愈下愈大,後來索性傾倒下來。
 「是雨季了」!他想,站在路旁的騎樓底下,望著天空出神。這種氣候多少能喚起他一些回憶,六、七年前,他在這裏待 過,嗅著雨中潮濕的空氣,他有著一種特別的快感。
 街道濕盡,很快便漬了幾個淺水窪,佈滿了凌亂的漣漪,可以看見部分天上黑雲的影子在幌動,淅淅瀝瀝,雨打在路上、建築物和樹葉上,雖然急遽,卻有使人安息的寧謐。
 有一次,他和凌玲一道郊遊,也像這麼個天氣。一切都美極了,野地裏的綠草像絲絨氈,開遍了大的小的、紅白紫黃的各種野花兒。凌玲那年才高中三年級,還是他勸她別太為了畢業考試用功過度壞了身體,特地邀她郊遊的。
 凌玲打扮得像一隻粉蝶:白的絲頭巾,白的套裙,白的襪子,白的鞋子。她在野地奔跑,要他捉她,神態就像白粉蝶的翩翩。橫地掃來大片烏雲,幾陣涼風,灑灑落落的下起雨來,待他們跑到一個亭子裏躲雨,白粉蝶成了落湯雞,頭巾下露出濡濕了的烏髮,全身濕淋淋的。他們都笑了,那副尷尬狼狽的情景,真叫人不得不發噱。
 他脫下外套披著她。她的兩顆酸漿果似的眼珠,怪俏皮又怪動情的瞅著他,他披她的時候,她的嘴唇起了輕顫,微張著了,整個的臉上泛紅了,他第一次吻了她,說他愛她……。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一切都像一個噩夢,彷彿並不屬於他簡陋的生涯,也不屬於這醜惡的人間。假若他沒有患上這可惡的病,他一定會娶她……,但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仰望一下,天色越發暗淡,雨沒有停過,看樣子個把鐘頭也停不了,偶爾還夾了閃電和雷聲,水氣像霧,攔住他的視線,一丈多外看不見東西,對街的人家,把電燈都開亮了。不知道為了甚麼,他慢慢地感到了無聊,摻雜著一縷茫茫漠漠,不著邊際的悲傷。
 對面騎樓底下也站立著一對男女,大概是在他想著甚麼的時候跑來的,衣裳大都濕透了,女的披著男的外套,緊偎住男的手臂。男的顯得很壯碩,直立在那裏,仰頭望著天。
 無聊像蠶蟲在他血管裏爬,很久以來,天氣都會令他悒鬱,尤其飄泊了幾年,嘗盡了寂寞和落寞。雨下得沒有個止境,先前所給他的快感沖淡了,只剩下一片灰濛濛的光線,加強了心裏的不快。
 對面一對男女也變得不耐煩,低聲地在說什麼。他漠然地看他們,那女的身影他有點熟悉,光線太暗,隔著滂沱的大雨,看不真切,一時也想不起在那裏見過這個身影,往回憶裏一搜索,愈加百無聊賴了。
 離開凌玲,他曾下過很大的決心,熬盡許多矛盾和苦痛。當醫生把X光照片闡示給他:「左肺已經很嚴重,右肺只有這兩個小點,你得想辦法休養,盡量不做工作。……」他便下決心離開凌玲,他不能連累她,因為他愛她。
 秋夜,沒有月亮,滿天星星睞著悽冷的怪眼,他和凌玲在昏暗的燈影下漫步。他曉得,明天早上他將要被一隻大船吞去,在渺無際涯的海洋……她卻不知道,她仍顯得很活潑,也很快樂,因為有他在身旁。
 「平,怎麼你不說話?」凌玲很久才發覺他緘默和哀愁的臉,作勢要發怒:「你總是這樣,人家怪高興,你就板起臉,掃人的興!」
 「唔———」他漫應著:「假如,假如我離開你,到很遠的地方去,永遠不回來,你還會愛我嗎?」
 「我不許你說這種話!」
 「你愛我嗎?」
 「我愛你,愛你,愛你!」她低嚷起來:「你死了我還是愛你!但我不許你說這種話!」
 凌玲收到他臨上船前所寄的信,一定很悲哀……他每一回憶到這裏,總得用別的思想把回憶岔開,他想,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站在對街女人的身影,開始清晰起來。他沒有看錶,模模糊糊地,攪不清下了多久的雨,總之,雨開始變小了。他可以朦朧地看到對街女人的臉:那是一張清秀的臉,疲倦而稍帶憔悴,他記得曾在那裏見過。……
 「凌玲?」他差一點驚叫出來。要不是凌玲的容顏曾經給他極深刻、極鮮明的印象,他會認不出她的。———她瘦了,蒼白了,但仍然是美好的。
 他好像觸著一陣並不太強的電流,全身都麻痺了,竟不能思想。一種強力的感覺,攪不清是悲哀,還是喜樂,驀地擄住他,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同時有點自卑和羞赧,怕被她看見。雨還沒有停,他便低著頭,匆匆的離開了。
 人生,是無可奈何的悲哀。世上那有十分完美的事物呢,他不埋怨命運,一切本來就是殘酷的。他千里迢迢地再回到舊時的居地,連自己也說不出到底為的是甚麼,或許他想再見凌玲一面,看看她的婚後生活;或許他只為了重遊舊日的地方,重溫一次已經開始在褪色的夢;或許只是一次劇烈的夢遊,他被那壓抑在心底很久的渴望所帶領,做著誰也不能明白的舉動……。
 雨,濕透了他單薄的衣裳,水點在他臉上蠕蠕爬行,那雨水的滋味是苦的……。
 回到旅館,全身都是冰涼的,貼肉的衣裳,換了乾的,時間不早,天黑了,胡亂把侍者捧來的晚餐吃了,一時想不到要去那兒,一肚都是鬱結的愁悶,他和衣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愕。
 天花板上有兩隻壁虎,靜靜地伏著,很久沒有移動,他把視線移到床邊的衣櫃,又從衣櫃移到吊燈上去,吊燈的光並不很亮,白色的瓷質燈罩蒙滿了灰塵,他看了很久,鎢絲的光亮刺痛了眼,才把視線移回到天花板上。有一隻壁虎悄悄的移動了一下,然後又靜伏著,好像生來就釘在天花板上一樣。
 他是慣於寂寞的,他想,六、七年來無時不寂寞。他出奇地望著兩隻壁虎,一種比他的生命更久遠,好像在他還沒有出世前便有了的悒鬱,從一個神秘的地方慢慢爬出來,是哀傷他坎坷的命運,抑往昔的愛戀?……他記起在做孩子或許比做孩子還要久遠的時候,他便有這種悲哀和悒鬱了。
 彷彿有一些迷濛的、古遠的回憶,沒有辦法叫他看清楚它們是甚麼,它們古遠得出奇,簡直是史前的,卻又和他有緊密的關係,使他沮喪、悒鬱。
 這種悒鬱並不尖銳,只是纏纏綿綿的盤踞他的心。他覺得自己的一生,真像一個噩劣的夢———人生難道說是不像夢嗎?各式各樣的悲劇不停地上演,終於像一個水面的泡影,消散得無影無蹤。他從那裏來的?又將到那裏去?他死了,一切還會繼續串演下去。對於這個紛嚷 的世界,他不復存在;對於他,世界也等於幻滅。
 兩隻壁虎總沒有想到牠們為什麼要活?更不能知道牠們的同族為甚麼要活?但是牠們照樣活下去了。人,這些自以為有思想、有智慧的動物,還不是和壁虎一樣?得著的,你終會失去。那就是為了生命、愛情、金錢等等高歌和嘆息的原因嗎?得到,並不是一定好的;他記起耶穌說,生命是給,不是取。他給了很多,難道一點也不能取得嗎?
 不清楚自已有沒有睡著過,瞪眼,黃澄澄的燈光使眼睛澀痛,待昏黑過去,他又看見那兩隻泥黃色的小壁虎,靜靜的伏著。
 起來,推開窗,雨停了,冷冽的空氣有潮濕的香味,天宇黑壓壓的,沒有一點星光,對面街道上行人並不多,一間店鋪淒涼地播送著哀傷的歌調,他聽了好一會,才想起一個去處,轉身預備出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