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咖啡店淡綠的燈光似乎平靜了他起伏的思潮,六、七年前,差不多每天都會來這裏,有時凌玲晚上到他家找他不著,便會到咖啡店來。凌玲不喜歡喝咖啡,她喝的是鮮牛奶和可可。
靠著椅背,空空洞洞的,他思想凝滯住,只有一些影子在滑動,有的從後面來,向前面移動,消失;有的從前面出現,消失在後面;更有些影子擺動著……時間也好像滯止了。
有一個影子從前面來了,停留在他的眼前,很久,很久,他不覺把眼睜開了。
「凌玲!」他低嚷,一面迅速的站起來。
他和她很不安,待安靜了些,他才說:「我們坐下。」
凌玲一身淺灰的旗袍,令她清麗而略嫌蒼白的臉,蒙上一層淡素的悲哀。打發了侍者,無言,低下頭,神態很窘迫。他望著她,很感傷。
「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長久的沉默後,他開口了,聲腺喑啞,顫抖著。
「避雨時,我看見一個很像你的影子在雨裏走」,她說,「我想,如果那真是你,我或者會在這裏找到你。」
「我也看見你,那就是我。」他下意識的環顧了一下。
她看他的目光,有著茫然若失的神氣。
「你瘦了。」她看著他的臉,他感到失落了些甚麼。
「生這種病怎會不瘦?」他發了一聲低微的聽不清楚的嘆息:「你也瘦了。」
她無言,嘴角泛過一閃的笑意,輕微得不易察覺。
「他是你丈夫?」
「誰?」
「和你一起避雨的那個。」
她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們幸福。」
她苦笑:「幸福是甚麼呢?嫁個丈夫,生孩子,過幾十年,老了———就算是幸福嗎?」
「凌玲,人生總是這樣的啊!」
「難道我不能追求一個更幸福,更美滿的生活?」
他語塞了。
「凌玲,不要恨我,」他的語氣接近於哀求了,「相信我,這些年我也受夠了。」
「我希望我能恨你,但我不能!」
沉默來臨,他轉過頭去望著遠處一盞綠色的燈,她啜飲著牛奶。一會,他聽見擦火柴的聲音,轉頭看見她正在點著香菸。
「你抽菸了?」望著她優美的姿態,他怯怯地說。
「失望會教人染上不好的習慣。」吹熄了火柴,她的語氣帶些諷刺。
「這幾年你去了那裏?」她噴了一口菸,望著裊繞盤旋的菸說:「有人說」……她打住了。
「有人說我死了,是嗎?」他笑了,雖然他並沒有笑的理由,更沒有笑的意念。
她惘然看著他,他笑容裏的悲哀感染了她,她有點忍不住了。
「其實,我不死才是個奇蹟!」他望了她一眼,很感激她眼光裏流露的悲憫和愛。「我到過東西南北許多地方,我真不相信會拖到現在,病反而好一點。」
「你靠甚麼養活自己呢?」
「叔父每半年寄一筆錢給我,父親的遺產我託他管。」
「還寫不寫小說?」
「那些文豪夢我早就沒有了。」
「這麼久你都是一個人?」
「不,我也有幾個朋友;但,可以說,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
「找到愛人了嗎?」
「愛人?我很久以前有過一個愛人,但我離開了她。」她聽出他話裏的涵義,不禁垂低了頭。「真正的愛情只能有一次,愛是犧牲,不是佔有,我愛她,才離開她的。」
沉默了一刻,他聽見她在啜泣。
「別哭,凌玲!沒有甚麼值得哭的事,生命本來就是無可奈何的悲傷,哭又能解決甚麼?人是應該忘掉某一些回憶的。」可是,淚滴早就噙不住,也在他臉上爬行了,他不想給她看見,用手指輕輕拭去,喉音卻更哽咽了,「忘掉他,掉忘那個偷去你生命春天的人!他並不好,可能還很壞……。」
看見她仍然抽動著肩膊,他嘆了口氣,打住了話,陷進沉默和深思裏了。
良久,她掏出手絹,抹乾了淚,輕輕擤了鼻涕,頭還是低著。他看見她哭,覺得這次是不該回來的:「為甚麼不讓她一直當我死掉呢?」想伸手去握她的手,一種奇怪的力量止住他,他很悲傷。
「凌玲,當他死了吧!」
「他不會死,我活一天,他就在我心裏活一天。」她的聲音有些壅塞,吸一口菸,慢慢的吐出來,「我有時候也假定他是死了,來安慰自己———你知道,即使是一生愛一個人,也不會像小說一樣等待一生的。」
「小說是小說,和現實是兩回事,這一點,幾年來我也體會到了它的真理。」歇了一會,他有點激動:「我是死了,世界不需要我這種人,活著,就等於死掉。凌玲,不要為一個死了的人悲傷,我知道,我不會久———」
「平,不要這樣說!」她打住他:「你會活的,人生就是一連串的死亡和復活———別喪氣,喪氣會叫你失去很多應得的幸福,如果不是太遲,我還會跟你跑的。」
他悄然望著她,搖搖頭:「幾十年後,一切都會一樣。或者,我開始就錯;但,我總覺得,我們在受一種東西支配,不能反抗。有人說它是命運———不過,悲劇也好,喜劇也好,到頭總有個收場。」
「你現在住在那兒?」她問。
「……」。他笑了笑,「你知道又有甚麼用,明天,我就得回去。」他撒了個謊,但他想:他會儘快離開這裏。
「明天?回到那兒?」
「馬尼拉!」
「回來嗎?」
「不!」
「到死?」
「我早就死了。我無論在那裏,都會祝福你。再過幾年,你會忘掉,會幸福。……答應我一件事。」
她悽淡的閃過一絲笑意,「答應甚麼?」
「答應我,你會幸福。」
「如果生命不像你說的,是無可奈何的悲哀———我答應,我會幸福的。」
「還有,當我是死掉,忘掉我。」
「啊———不!」她堅決地搖搖頭,淚水盈眶了。
「別再哭了,凌玲,笑笑吧,我不願意我們哭著分手。」
她笑了,他也笑了,但,笑得比哭還要悲慘。
「再說一次你愛我!」她沒有停止過笑,「我很久沒有聽過,將來再也聽不到了。」
「我愛你,永遠!我死的時候,我會為愛你而驕傲。」他不能再說下去,站起來,「凌玲,走吧!夜深了。」
外面瀟瀟地下著雨,店鋪有的在關門,夜空氣裏有一種潮濕的香味。
「平,有一次,我們在郊外,下雨……」
「忘掉它,凌玲。」
他替她喚了一部計程車,想說甚麼,兩人卻終於默然,雨瀟瀟的下著……。
遠去的計程車消失在黑暗裏,他獨自佇立,雨還是瀟瀟地下著……,悒鬱的老蠶在他的血管裏爬,有一兩點雨打在他臉上。他跑到雨中去,皮鞋踏著濕地,吱吱地叫著。雨水像一道道的小溪流,在臉上爬,和著淚,滲進他的嘴巴,那雨,是苦澀的……。(完)
夜的憂鬱/天行
- 2007-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