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心/乃欣

  • 2007-06-15
 青黑、陰幽的房子裏,每一吋空間都透著死亡的訊息,每一個線條都仔細地刻劃出敗亡的了無生息。躺在床上的安琪,她瘦長的體軀微微弓著,那一頭彎彎的長髮覆蓋著她的側臉。
 「她是死了。她真的死了嗎?」
 倪寧無可逃避地正視著這般的情景。幸好,她那一頭長髮蓋住了她的臉,不然,又要令他多麼地戰慄!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搬動她的瘦腳。他不能確定,為什麼要去動她;是想再一次接近她?是想發現奇蹟:她還沒有死,她還活著,他還可以安慰她,帶給她生活的動力?還是,藉著撫觸,傳遞對她的依戀?
 他搬動她的腳,冰冷的觸覺,那一剎那,她的頸部轉動,一張慘白的臉,眼、唇緊閉著,就從亂髮間呈露出來。他那慣有的,當悲傷至極時,心肌的抽痛隱隱地發作起來。接著,他的體軀、雙臂、背脊的肌肉也都開始強一陣、弱一陣的抽痛。打自心裏的空虛和恐懼感,直直地上升到他的腦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衰弱不堪,任這悲慘的情狀鞭撻、蹂躪。每一吋肌膚,在一陣抽痛時,陰冷的汗水就從毛孔裏滲流出來。這青黑、陰幽的房子逐漸地擴大,變得像一塊遼廣的荒原。他轉身,想要離去,足步沉重,總覺得,怎麼急快地走,也走不出這間熟悉的房子。它變得愈來愈大,門牆、屋頂都沒有了。而那股淋漓的死亡的氣息卻是一點兒也不會改變。他在青幽的荒原裏跑著、走著。四周總是這樣的顏色,尋不到一個溫暖的、有血肉的、明亮的地方。
 失去了安琪,這個事情明白地擺在他眼前。他已被孤獨佔據了。每一吋時空是強烈的空洞和冷酷。他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每個地方都是相同的顏色。
 醒來,總是在這樣的時候醒來,他整個人癱軟在床上,兩隻手臂直直地擱在被單上,皮膚感受到深夜的清冷,卻無力拉起被單來蓋著。夢境裏的心痛和衰弱不堪,延續到現實裏來。夢境裏的事,一點兒也不假。安琪是躺在這張床上,從這兒搬走。她的死,確實為這幢屋添染上了那種青幽感覺的顏色。他在夢裏,心中的空虛和恐懼感,也不是誇大的。這間直長的房間當然不像夢中那般寬大,以及後來還擴大成荒原。但確也算是一間相當寬敞的畫室。四面牆和天花板都是慘白色。懸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明燦地亮著。這兒的明亮,使窗外的黑夜彷彿成了另外的、無關聯的世界。室裏到處零落散置著畫具。在一個牆角,安琪斜躺在長椅上的畫像,像隻飢餓的小貓,畏縮縮地從畫具間探出頭來。
 「她斜躺在椅子上,和她最後的躺在床上,很是相像。似乎她活著的時候,已經被那股陰霾籠罩了。我是知道的,卻膽怯地不願承認罷了。還把她畫得多彩,還在她臉顏上塗抹了些許跳躍的歡悅。」
 慢慢地,他的肢體能夠活動了。他坐正了,從床頭櫃上拿起菸和火柴,點燃。他吸了一口菸,對著旁邊牆上的大鏡,用手掠了掠那一頭蓬亂的長髮。他勉強還能從憔悴的輪廓裏捕捉到昔日青春期俊秀的痕跡。他想,上帝並沒有忽視他、遺棄他。上帝造就他,就是把青春少年的他,擲入人世裏,任他去搏鬥,品嚐愁苦和哀痛,讓他去掙扎,所有的痕跡就變成了他今日早來的憔悴的容顏。
 偶爾,他還感到一陣陣、隱隱的抽痛。他清楚地看到,一種害怕,像小蟲兒,從心頭爬出來。他告訴自己:這一切的不安,都是因為失去了安琪的緣故。他任這種種的愁苦糾纏著他。
 天明時,他站在人群裏等搭公車。大家都是這般地忙碌。小小的街口上,擠了無數的人、無數的車,川流不息。倪寧望著每一張陌生的面孔,他特別憶起了和安琪熟絡後的那些美好時光。他從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存在。和安琪熟絡,前後也經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無法想像,他是不是還能遇上另一個安琪。上帝把安琪取走了,他沒有能力扭轉這個事實。但是,安琪活著的時候,他也沒有好好地對待她;連他唯一的,最正經的工作———畫,他都沒有把她好好地畫出來。她滿足於做他的模特兒,她卻不了解,他沒有把她畫好。在生活上,她對他有許多不滿,最嚴重的是,有幾次,她怎樣地喚他,他不肯上床與她同睡,這是她所明白知道的。另外,好些次,他按耐著心中的煩躁,勉強和她渡完長夜,她卻是不知道。還有其他的事,也引起她的不滿,包括,他不喜歡陪她逛街。但總總的不滿,都沒有夜間倆人互相洞悉對方的心靈來得嚴重。
 「你不是說愛她嗎?你不是說,她是你最後的模特兒和最後的愛侶嗎?是你使她死亡的,你難道還找不出原因嗎?」
 坐在公車上,他反覆地想著。不能確定,安琪的死,要由自己來負責。她是對他埋怨,以至於絕望。但是,導致她死亡,卻是她停止服藥。而她的病是沒有痊癒的希望。但是,不管她肉體的生命如何,精神上的死亡,終究與他有關。他就問自己:為什麼有那些次,不想和她同睡呢?他並不是有缺陷的人,在自然的相處時,他會做得很好。他記起她柔媚的臉,逐漸亢奮以至全然奔放的容顏。而他卻也曾那樣地使她難過。這是安琪的不幸,她的痛苦,也使他痛苦。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呢?
 在醫院門診的走廊上,這麼多的病人把長椅坐滿了,還有一大堆人只得拖著病弱的身體站著或倚靠著牆壁等候。倪寧不安地走來走去,時常乘著護士開門進出門診室時,探望裏面的情形。醫生神色自若,靜靜聽著病人敘述病情。桌上疊放著長長的病歷表。號碼已經拖得好長了。輪到倪寧時,醫生為他量血壓,用聽筒聽胸背。
 「很好啊,你沒有毛病。照你的血壓看來,你還算是長壽型的。」
 醫生簡扼地說,好像他是個十足健康的人。
 「那麼,我為什麼覺得那麼多不舒服呢?」
 他疑惑地問,幾乎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必要來醫院?花這麼多錢,浪費了許多時間,排隊等候的滋味又很不好受。
 「你大概是太疲倦了,多休息就好了。」
 醫生說著,開了張藥單,眼光移向下一個病歷表,好像就這樣把倪寧的個案結束掉。護士小姐也幫著醫生催他走,催下一個病人進來。倪寧只得把肚子裏還有的一大堆話壓下去,握著藥方單,走向藥局。他拿到好幾袋藥,但感覺上,好像紙袋裏的藥都是石頭。為著醫生是那樣無所謂地說:他沒有病。但這麼多藥,卻又和醫生的表情顯得不和,有矛盾。
 管理員把安琪從冰庫裏拉出來,她的臉色灰白。她原已是瘦長的人身,似乎變得更瘦,好像還縮小了些。倪寧望著這張臉,這一次看她,比上一次又顯得陌生了。她走遠了,離他愈遠了吧!她曾經有那麼多變化的神情,都消逝了。只剩下這一成不變的,簡單的表情。他過去常喜歡雙手擁著她的瘦肩膀,把她擁抱在懷裏,又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親吻她。現在,他也忍不住地,伸手去撫摸她的瘦肩膀。她在冰室裏待久了,連衣服也是冰涼的。薄薄的衣服底下,是變硬了的手臂。他撫摸她的手面,他自己手的溫熱,更對照出她手膚的冰冷。她的毛孔上有微粒的水珠,是冰冷遇著外邊的熱氣而造成的水珠。她的肌肉已經發硬,失去了彈性,失去了柔軟。她的面膚上也有幾處水珠,他忍著心痛,掏出手帕為她擦拭,但恐怕是手擦不完的。這水珠和過去那些次,她在他懷裏全身的汗水淋漓是絕然的不同。那時候,她的裸身是柔軟、溫熱的。他奇怪著,面對著死去的她,卻捉摸不到那曾籠罩在她臉上、身上的陰霾。難道,那陰霾也是要依附著生命才能存在?這時的她,卻也沒有一種結束了生之痛苦後的解脫情況。只是一具單純的、死亡的肉體。
 他期待著她的復活。像聖經所載,耶穌曾復活。他期待延續共處的時光,如她不能復活,苦痛將繼續盤踞在他身上。
 管理員又把安琪推進冰庫,倪寧向管理員道了謝,走出停屍間。
 他夾在地下道擠攘的人群裏。試想著,地下道的燈突然地暗了,有一個木盒罩住了他;他就和安琪有相同的處境。而地下道的燈,是永遠明亮著。在等車的時候、在坐車的時候,他反覆地想著:為什麼那幾次拒絕她呢?他幾乎找不出一個共通的原因。他試著回憶,那每一次單獨的情況。有一次,他在沉思中,他在想著一些事,而不留意周圍的情形。她喚他。他先是說:「等一下。」但,繼而,他發覺,他根本不想上床;她再喚他,他就堅決地不去。另有一次,她躺在床上,躺了很久,讓他畫。這張畫已經進行了相當長的時日,大致快要畫好了。而這一、兩日,他為一位成熟的婦人所惑,腦裏常有那位婦人的影子。他歇息的時候,還直望著安琪。安琪以她的特色來取悅他,他卻不為所動。不,他沒有在意她瘦骨的身材,她在他心中有比任何女人都重的份量。她的身體包含有除了肉體以外的特質。只是,這一日,那位婦人特殊的風韻分散了他的心思。他腦裏並不純淨得只有安琪,他就沒有應睬她的召喚。另一次,那一段時間,他進行著一幅作品,他苦苦思慮著想要突破現有的格局,因而疏忽了她。許多引起她不滿的事,都是無可避免,終於有今天這種局面。
 走進家裏,屋裏空蕩蕩的,他知道安琪不會再出現。而安琪的影子,變化多端地跑出來。忽然,她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忽而,她從大門外提著菜籃走進來。忽而,她睡眼惺忪地走進浴室梳洗。他等待著幻影成真。就是走進畫室,也希望看到她蹲在地上,像一隻瘦貓那樣蹲著,幫他整理畫具、顏料。畢竟,畫室裏沒有她的影子。
 他頹然躺在床上。他已經反反覆覆地想著他和安琪的每一件事。想了許久,他幾乎能感覺到時光流動的聲音,緩慢地帶著刃利的刀鋒劃過他的身體。
 小貓從牆角的那堆畫具裏探出頭來。他責怪自己,至今都還沒有為她好好地完成一幅畫。她是他所尋覓到的一個寶貴的模特兒。這張她斜躺在椅子上的畫,是最接近她全身所透露的特質。而他,當時竟然還不能全然把她的特質表現出來。他有一點膽怯。就是那幾筆———雖然是很細微的幾筆;有幾種不屬於她的顏色,以及不屬於她的線條。現在,在思念的痛苦之際,痛苦竟賦予他力量,洞視了他在藝術上的缺憾。繼之,賦予他力量,重拾畫筆。
 他端詳著原來的她的畫像,用畫筆,塗去了那些許不屬於她的色彩。面對著空白的畫布,他發現,要正視安琪,是須要極大的勇氣。他看到一個年輕的、滄桑的女子的靈肉之身。瘦乾的裸身、瘦枯的手臂,粗糙的,做了許多活的手掌,每一條肌理都有風霜輾過的痕跡。她削瘦的面容裏,那雙無言的眼睛透著伸訴、悲淒的光。那陰霾是盤踞著她,從頭頂到足尖,她整個人都籠罩在它的魔掌之中。他全然知道她,就是這特質吸引了他,她成為他的模特兒和愛侶。正視她,須要勇氣。還要突破另一個關口,把她成為作品。他心裏有一柱火,燃燒著。他在畫布上落筆。心中的火以他的血液為燃料,他讓苦痛伴著他作畫。心中的火,以心室為燈盤。在工作的每一個時分,火柱耗去了他的精力。他愈要完成時,他漸感到心中的火微小如豆。畫布上,安琪復活了,而他卻置身於如冰庫裏的境地。
 畫罷,他驚訝著,推動著這幅畫的動力———這代價,太大了!這只是一幅生活的作品。而促使手中畫筆描動的,是她死亡遺給他的痛苦。畫裏,有她的死亡,真正的死亡。倪寧,在屬於安琪的一切裏,看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也有臨近死亡的感覺。但是,真實的,他並沒有死,他只是失去了安琪,孤獨地在青幽的荒原裏踟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