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鄉的一對男女/葉韋伶

  • 2007-06-17
 濛濛小雨絲絲,像纖細絨毛,輕灑過臉頰,又像小嬰兒柔荏手掌的撫觸,溫溫潤潤引人歡喜。
 是浸泡溫泉最好時候———冬天,又下小雨。
 脖子以下,全部滲入熱熱冒氣的水裡,脖子以上的臉、頭髮則被細小的冷雨淋著、潑著。
 再沒比這種冷熱交煎、水深火熱更刺激的了。
 當我把裹泳衣的全身浸泡得通紅,幾乎快要變成燙人的燒炭,心臟也因承受不了血液急速循環而衝上胸口,彷如要跳出來,這才「放自己一馬」躺向冰涼的平面大石上喘氣、休息。
 這時候,渴望的,不是熱水,而是冷水,愈冰冷愈好,光是石頭的接觸仍無法澆息自心腔滾出的熱火,這種純肉體的能源放射,有些類似心靈突然遇到無法抑遏的愛情,全身血液急行,頭下腳上走路也辦得到的樣子。
 因此,噗通一聲,再把自己丟向山泉匯集的游泳池裡,沁涼的山水終於澆息滾燙的肌肉,平衡成不熱不冷恰到好處的體溫。
 來回游二趟,寒天的冷氣這才顯一點威力,忙又把身體投入熱溫泉,再一次「火浴鳳凰」。
 正當我這樣,跳上跳下,游走三個用石頭圈成不同溫度的泉水———溫、熱、冷,讓全身毛孔暴開又暴閉,享受不需用力氣卻有運動效果的快感。同時,另一個女孩也浸泡得不亦樂乎,我們四目相對,又打量一下彼此的膚色,頗有暗中比較誰浸泡功夫高的味道,似乎,不相上下。
 她說:「妳浸得滿臉通紅。」
 我回答:「妳更紅。」
 兩張紅臉都裂開白牙笑起來。
 她拂了拂還在滴水珠的短髮,把紅通通的長腿掛在岸沿,活像兩株瘦削的紅蘿蔔。
 我猜測的問:
 「妳是台北來的嗎?」
 「妳怎麼知道?」滿臉興趣。
 「如果是本地人,就不會泡得那樣熱烈,而且妳看來像城市人。」
 她笑得臉頰旋開一顆酒窩,說:
 「完全對。我是專程為泡這裡的溫泉來的,第一次畢業旅行,一年前來泡過一次,印象非常好,這回是第二次,和……。」
 她手臂舉了一下,我順著方向,這才發現岸上椰子樹下的石椅上,坐著一位披浴巾的男子;事實上,我很早就看到他,因為非假日的早晨,這裡的清爽安靜簡直不像渡假地區,也只有遊人稀少,才顯出景致的迷人風采,當然,對依山而建溫泉泳池的山上猴子而言,二、三遊客也是嫌夠吵的,早巳採畢果子遁入更深的山,因此,採不完的果子就經常瓜熟蒂落,撲通、撲通掉入水裡,激起一陣陣小漣漪,這種姆指大、翠綠色不知名的果子,常常成為嬉水小孩丟擲的玩具,此時,除了我們的談話聲,和偶爾的果子落水聲,四周靜悄,而岸上那名男子,彷彿還嫌不夠安靜,始終頭微偏,看著迷茫的遠方,面無表情,白晰的皮膚也很明顯的表示沒有「泡」溫泉,即使是這樣,外型看來仍是頗俊逸的,因為年輕的原因吧!還有,那沉默憂鬱的氣質使我以為他是一個人來的。因此,當女孩手比著他時,我們兩人都同時延擱眼光,期待那幾乎是孤寂的神情能有一點歡樂的回應。
 我們失望了,女孩似有點不滿,又有些不甘心,張一張唇,企圖以聲音呼喚名字引他回首,終於也沒有發出聲音,放棄了這個努力,轉臉看我一眼,說:
 「妳一個人來嗎?」
 「是呀!」
 我再度仰向平台,這塊石頭是我的寶座,不躺躺坐坐一番就不舒服,視野正好望見綠葉滿枝上空的藍天和白雲,當然,夜晚就換星星和月亮;實在說,我常覺得這裡是我獨擁的天地,只有這時刻,才意識到生命的可愛與尊貴,是那樣直接與舒暢,無慾無求。
 她說:「妳看來好自在。妳常常一個人來嗎?」
 「對,我喜歡一個人泡溫泉。」望著水紋陣陣仍清晰可見水底倒映的樹影和自己的肢體,這一切影子幻象,總讓人低迴沉思,加上清亮陽光折射,更覺彷如身置四面鏡的騰空與透明。
 如果我沒有錯覺,她幾乎是用羡慕的眼光看我,又順著餘光掃一下岸上不動如石的男友,沒有回轉跡象。幸好,泉水太誘人了,兩個互不知名的女人一起浸泡,一起游水,終於累極、倦極,任肢體暴曬在陽光與寒風中抵消體內的灼熱。
 正當我們瞇眼小寐的時候,那顆不動石頭忽然動了,浴巾掉落椅面,頹長的身影像山果子,撲通跳入水面,水花濺到我們的臉,女孩笑了,也撲通栽下去,力氣全部恢復的游到男友身畔。
 我繼續假寐,疲倦和熱氣使我一動也不想動,什麼雲、影也不心動了,人,實在是唯心的,只有心裡想,外界才會顯現,心裡不想,就無外界,但大部份的生命,卻又常面臨心中不想要的現實,卻又怎麼說?生命,是因為這樣自相矛盾又交煎才足以無窮無盡去探討吧?
 不一會兒,女孩又單獨游回,我抬眼,見到那位男孩仍然一身城市白膚的背影,正走向池畔所謂的「蜜月小屋」,他們昨夜是在這兒度過的,並且,這個錯開別人共同假期的困擾,也是經過一番安排才得來不易的,下回要來,也許還要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呢!
 因此,當他們以情侶姿態,一個興致昂然,一個意興闌珊,不免讓旁觀者的我暗自猜測起來:
 吵架了嗎?也許。
 就算是吵架,女孩仍能盡情感應環境的優點,而男孩卻如置身池外,也許他不覺這裡有什麼好玩,所以,更正確的臆測可能是:
 兩人生命力不一樣。
 好不容易撇開工作、家人,想要與親密的另一半單獨度假,發現仍然:山是山,水是水,他是他,我是我。
 再沒有比一同度假卻無法共歡樂更寂寞的了。因為無法共樂,反而變本加厲成為難以忍受的負擔,是這樣,使她眼中單獨無伴的我「看來好自在」吧!
 她當然不知道,我也是通過她目前正嚐受的試煉,才達到她羡慕的「境界」。
 臨別時,她「報仇」似的,大聲說:
 「下回我也要一個人來。」
 男孩應該有聽到,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好像很習慣她的抱怨,兩人肩並肩,儷影雙雙,走遠了。